苏晚晚一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让破屋里的狂热气氛降到了冰点。现实的艰难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每个人与那魂牵梦萦的故乡之间。
然而,一片沉寂之中,一个苍老却异常固执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祖坟里!”
爷爷苏老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身下的炕席,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你们……你们懂什么?!”他声音嘶哑,带着积郁已久的悲愤和对儿孙“忘本”的痛心,“那是根!是咱们苏家十几代人的根!祖宗的牌位还在那儿看着呢!我苏老柱,生是苏家的人,死是苏家的鬼!绝不能做那无根的浮萍,客死异乡,成了孤魂野鬼!”
他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奶奶周氏连忙给他拍背,眼泪止不住地流:“老头子,你别激动,慢慢说……”
苏老柱喘着粗气,推开老伴的手,目光锐利地扫过儿孙们:“你们以为,我老头子就只想着自己叶落归根,不管你们的死活吗?”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南方,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你们忘了咱们苏家老宅门口那棵大桂花树了吗?忘了后院里那口甜水井了吗?忘了每年清明,全族人一起去祖坟祭扫,那是何等的风光和气派?!”
他的声音带着泣血的追忆:“咱们苏家,是书香门第!不是这北疆荒野里的流民!你们的曾祖,是举人!你们的祖父,是秀才!到了你们爹我这一辈,虽只是个童生,可也从没断了读书的念想!咱们苏家的根,在江南的笔墨书香里,不在这些土坷垃里!”
他看向苏青松,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和不容退缩的压力:“青松!你是长孙!你身上流着苏家读书人的血!难道你甘心一辈子窝在这蛮荒之地,和这些目不识丁的泥腿子为伍,让你肚子里的圣贤书烂在肚子里吗?你的前程呢?苏家的希望呢?!”
苏青松被爷爷的目光逼视着,年轻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以在这里读书,可以在这里寻找机会,但在爷爷那近乎燃烧的执念面前,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老柱又看向苏明远,语气带着沉痛的质问:“明远!你是当家人!你难道真要看着咱们这一支,从此在这化外之地落地生根,子孙后代都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野人,永远断了和本家的联系,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吗?!”
“爹……”苏明远喉头发紧,父亲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他何尝不想回去?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他熟悉的街巷,有他曾经的同窗,有他半生经营的产业……可是……
“回去难,我知道!”苏老柱仿佛看穿了儿子的心思,他用力捶打着炕沿,发出沉闷的响声,“再难,能有咱们被押解流放几千里难吗?那时候咱们一无所有,不也活下来了吗?现在好歹有了点存粮,有了把子力气,还能比那时候更难?”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苏晚晚身上,这个聪慧得让他惊讶又有些不安的孙女:“晚晚,你脑子活络,能想到储存粮食,能想到教孩子认字,难道就想不出办法,凑够盘缠,把这一大家子平平安安带回去吗?”
赵氏见老爷子如此激动,又提到了“前程”和“本家”,心思立刻又活络起来,连忙附和:“爹说得对!难是难了点,可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这么多人,还能被这点路费难死?青松能抄书,秀秀能绣花,咱们再紧巴点,总能攒出来!”
苏明德也嗫嚅道:“爹……您别生气,咱们……咱们再想想办法……”
苏明义看着老父激动得几乎要晕厥的模样,再看看大哥和侄女凝重的脸色,重重叹了口气,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不再说话。他心疼老父,却也深知前路艰险。
破屋里,爷爷苏老柱那“叶落归根”的执念,如同磐石般坚硬,与苏晚晚描绘的冰冷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对峙。一边是血脉与传统的召唤,是深入骨髓的乡土情结;一边是生存与理智的抉择,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安稳。
苏晚晚看着爷爷那因激动而潮红的脸色和剧烈起伏的胸膛,心中没有丝毫被顶撞的不快,只有深深的理解和一丝无奈。她理解爷爷那一代人对“根”的看重,那是他们精神世界的支柱。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很多时候,情怀无法当饭吃,执念可能会带领整个家族走向毁灭。
她没有再直接反驳爷爷,只是轻声对苏明远道:“爹,爷爷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此事关乎全族性命,还需从长计议,慎重权衡。”
苏明远看着执拗的老父,又看看忧心忡忡的妻儿兄弟,只觉得肩上如同压了一座大山。他疲惫地点了点头:“都先歇了吧。这事……容我再想想。”
油灯的光芒渐渐微弱,屋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苏家破屋里的这场去留之争,因为爷爷苏老柱根深蒂固的执念,陷入了更加复杂和艰难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