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阴山,晨风里已经带着暑气。
岳斌站在将军府前厅,手里攥着那份今早刚到的圣旨。明黄的绢帛,朱红的玺印,字句工整华丽,但意思很简单:擢北庭都护府司马岳斌为兵部郎中,即日进京赴任。
“兵部郎中,正五品。”韩迁站在一旁,声音有些发涩,“名义上是升了,实则是……”
“质子。”岳斌接话,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把圣旨卷好,放在桌上,“朝廷需要一个人质在京,让将军有所顾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陷军营主将,战功卓着,又是将军的左膀右臂。”
周槐叹了口气:“卢杞这手玩得狠。明着是提拔,暗里是夺将。将军若不放人,就是抗旨;放人,等于自断一臂。”
正说着,陈骤从后院走进来。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向岳斌:“你怎么想?”
岳斌起身,抱拳:“末将听将军安排。”
“我要听你的想法。”陈骤说。
厅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蝉鸣,嘶哑刺耳,给这沉闷的清晨添了几分躁意。
岳斌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末将愿去。”
韩迁和周槐都看向他。
“理由?”
“其一,抗旨不遵,会给卢杞攻讦将军的口实。”岳斌说得条理清晰,“其二,兵部郎中是实职,能接触朝中机要。末将在京,可为将军耳目。其三……”他顿了顿,“若末将不去,朝廷还会找其他人。大牛性情太直,胡茬太躁,张嵩太稳。我去,最合适。”
陈骤看着他,看了很久。这个冷面汉子,从陷军营队正一路做到都护府司马,打仗悍勇,心思缜密,是他最倚重的将领之一。
“去了京城,会有凶险。”陈骤说。
“末将知道。”岳斌点头,“卢杞不会放过我。但京城也有英国公,有军中旧部。末将小心些,应该能周旋。”
陈骤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面靛蓝大旗。旗在晨风里轻轻摆动,像在告别。
“今晚,我给你饯行。”他最终说,“明日一早出发。走前,我有话交代。”
“是。”
岳斌行礼退下。韩迁和周槐也告退去安排送行事宜。厅里只剩陈骤一人。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从阴山到洛阳的路线。两千里路,快马加鞭也要走半个月。这一路上,卢杞会不会派人截杀?到了京城,又会面对怎样的明枪暗箭?
但岳斌必须去。
朝廷需要这个人质,他陈骤也需要这双眼睛。
午时,陈骤去校场巡视。大牛正在操练破军营的重步兵阵型,看见陈骤,快步走过来,脸色很难看。
“将军,岳斌真要进京?”
“圣旨到了,必须去。”
大牛咬牙:“这他娘的是卸磨杀驴!仗打完了,就要把咱们的将领调走!下次打仗,谁还肯拼命?”
陈骤拍拍他肩膀:“朝廷有朝廷的考量。岳斌去了是好事——他在兵部,将来北疆要钱要粮要兵器,能说得上话。”
“可……”
“没有可是。”陈骤打断他,“岳斌走后,你镇守阴山主隘。破军营、陷军营、霆击营,都归你节制。胡茬和张嵩的骑兵在外围巡防。这担子,你得挑起来。”
大牛挺直腰板:“末将领命!”
离开校场,陈骤去了匠作营。金不换和李莽正在试验新改进的床弩——这次加了转向机括,能左右各转三十度,守关时覆盖范围更大。
“将军!”金不换兴奋地演示,“您看,两个人就能转动!要是十架床弩摆上关墙,浑邪部来多少骑兵都是送死!”
陈骤试了试转向手柄,很沉,但确实能转动。
“造多少了?”
“三架。”李莽说,“月底前能再出两架。铁料不够,得等平皋那边送。”
“抓紧。”陈骤说,“八月前,关墙上必须摆满十架。”
从匠作营出来,陈骤拐去了伤兵营。熊霸正在院里练石锁,五十斤的石锁上下翻飞,他腰背挺直,动作有力,显然恢复得不错。
“将军!”看见陈骤,熊霸放下石锁,抹了把汗。
“能上阵了?”
“能!”熊霸眼睛发亮,“苏医官说全好了!王二狗那边新兵营缺教头,我今早就去报到!”
陈骤点头:“好。但记住,先带新兵,别急着上一线。”
“明白!”
耿石坐在屋檐下,左手还吊着,但右手握笔已经稳了。他面前摊着纸,正在写新兵训练大纲——字迹工整,条理清楚。
“写得不错。”陈骤看了看,“新兵营那边,你和熊霸搭档。他教搏杀,你教纪律。”
耿石重重点头:“是!”
傍晚,将军府后院摆开了简单的饯行宴。没有外人,就陈骤、苏婉、韩迁、周槐、大牛、胡茬、张嵩、王二狗、赵破虏,还有岳斌。
菜是朱老六亲自做的,八个热菜,分量足。酒是平皋老酒,泥封拍开,酒香扑鼻。
陈骤举碗:“第一碗,敬岳斌。这些年,陷军营立下的战功,北疆将士都记得。”
众人举碗,一饮而尽。
岳斌端着碗,手很稳:“谢将军,谢诸位兄弟。”
“第二碗,”陈骤又倒满,“祝岳斌此去京城,一路平安,前程似锦。”
众人再饮。
“第三碗,”陈骤看着岳斌,“记住,北疆永远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想回来,家门永远开着。”
三碗酒下肚,气氛松了些。大牛拍着岳斌肩膀:“到了京城,谁欺负你,写信回来!老子带兵去给你撑腰!”
胡茬咧嘴:“就是!咱们北疆出去的将军,不能让人小瞧了!”
张嵩相对冷静:“岳兄,京城不比北疆,行事要谨慎。英国公那边,我已经写了信,你到京后可以找他。”
王二狗和赵破虏也来敬酒。两个年轻军官对岳斌既是敬佩,又是不舍——野狐岭并肩作战的情谊,生死里滚过来的。
岳斌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地喝。他话不多,但每碗酒都喝得干净。
宴席散时,已是亥时。众人陆续告辞,最后只剩陈骤和岳斌。
两人走到院中,月光如水。
“有几件事,要交代你。”陈骤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第一,到京城后,先联络英国公。他会告诉你朝中局势,哪些人能信,哪些人要防。”
“明白。”
“第二,兵部档案库里,有北疆历年军费拨付的记录。你想办法查查,看卢杞这些年卡了多少该给北疆的钱粮。”
岳斌眼神一凛:“将军怀疑……”
“不是怀疑,是确定。”陈骤说,“赵崇倒台前,北疆军费就被层层克扣。现在卢杞掌权,只会更甚。我要证据,将来有用。”
“末将记下了。”
“第三,”陈骤顿了顿,“注意陛下的身体。英国公信里说,陛下近来时常头晕。若真有什么变故……东宫年幼,朝局必乱。你要第一时间传消息回来。”
岳斌重重点头:“是。”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远处关墙上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将军,”岳斌忽然问,“若京城有变,末将该如何自处?”
“保命第一。”陈骤说得干脆,“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派人接你回来。”
岳斌深吸口气,抱拳:“末将……定不负将军所托。”
陈骤也抱拳:“一路保重。”
月光下,两人相对而立,像两杆笔直的长矛。
次日清晨,岳斌带着十名亲卫出发。
关门前,众将领都来送行。大牛送了他一把新打的横刀,胡茬送了一副上好的皮甲,张嵩送了一包北疆的药材。王二狗和赵破虏站在一旁,年轻人眼圈有点红。
岳斌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阴山关墙,看了一眼那面靛蓝大旗,看了一眼这些生死与共的弟兄。
“走了。”他只说了两个字,调转马头。
马蹄声响起,十骑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北方官道的晨雾里。
陈骤站在关墙上,看着他们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将军,”韩迁轻声问,“岳司马这一去,多久能回来?”
“不知道。”陈骤说,“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回不来了。”
他转身,走下关墙。
将军府前厅,已经等满了人。大牛、胡茬、张嵩、窦通、李敢、王二狗、赵破虏……各营主将都到了。
“都坐。”陈骤走到主位,“岳斌走了,北疆防务要重新调整。”
他看向大牛:“阴山主隘,由你镇守。破军营、陷军营、霆击营归你节制。王二狗协助你,总管新兵训练。”
“是!”大牛和王二狗齐声应道。
“胡茬、张嵩。”陈骤看向两人,“朔风营、疾风骑合并为‘北疆铁骑’,由胡茬统领,张嵩副之。职责有三:外围巡防、草原侦察、快速反应。我要你们的骑兵,三天内能到达北疆任何一处边境。”
“明白!”胡茬咧嘴,张嵩点头。
“窦通、李敢。”陈骤继续,“霆击营、射声营配合守关。窦通,你的重步兵是关墙的基石;李敢,你的弓弩是关墙的利齿。两人要协同,别像以前那样各干各的。”
窦通和李敢对视一眼,抱拳:“是!”
“赵破虏,”陈骤看向年轻人,“飞羽营扩编至五百人,专司弓弩。除了守关,还要负责训练各营辅兵队的弓手。我要北疆每个士卒,三十步内都能射中靶心。”
赵破虏挺直腰杆:“末将领命!”
“刘三儿、石锁,”陈骤看向站在后面的两个年轻军官,“你们协助王二狗训练新兵。刘三儿教长矛阵,石锁教盾牌格挡。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一千合格的新兵。”
“是!”
部署完毕,众人领命退下。厅里只剩陈骤、韩迁、周槐。
“将军,”周槐递上一份文书,“这是重修烽燧的进度。已经完成三成,预计八月前能全部完工。”
陈骤扫了一眼:“抓紧。另外,屯田那边如何?”
“已经开垦荒地两千亩。”韩迁接话,“分给了八十户伤残老兵和流民。种子农具都发下去了,秋后能收一季粟米。”
“学堂呢?”
“后日开课。”周槐脸上露出笑容,“报了五十三个孩子,都是军户子弟。熊霸主动去教武艺,平皋的两位老秀才也到了。”
陈骤点头:“好。这三件事,是北疆长治久安的根本。你们盯紧。”
“是。”
两人退下后,陈骤独自站在厅里。窗外,那面靛蓝大旗在午后的风里飘扬。
岳斌走了,但北疆的担子,还得继续挑。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阴山防线,划过黑水河,划过更北的草原。
浑邪王还在狼居胥山舔伤口,白狼部换了新首领,黑水部、苍鹰部态度不明。
朝廷的猜忌,卢杞的暗算,草原的威胁……
千头万绪,但都得一件件处理。
陈骤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转身,走向后院。
那里,苏婉正在晾晒洗净的布条。阳光洒在她身上,安静祥和。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见陈骤,微微一笑。
“忙完了?”
“还没。”陈骤走过去,帮她一起晾,“永远忙不完。”
风吹过,布条轻轻摆动,像一片片白色的幡但这次,不是伤兵营的布条,是家里的布条。
陈骤看着苏婉的侧脸,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心里忽然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