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下的战场,在黎明灰白的天光与未熄的火光交织中,呈现出一种残酷而凄厉的景象。尸骸枕藉,断刃残旗插在焦土与血泊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烟火和死亡的气息。浑邪部的主力在陈骤大军现身的那一刻,便如潮水般向北退去,只留下少量断后的骑兵和满地狼藉。
陈骤勒马立于刚刚竖起的帅旗之下,玄甲上沾染着晨露与远途的风尘。他没有立刻下令追击,冰冷的目光扫过战场,最终落在被亲兵搀扶过来的胡茬、张嵩,以及他们身后马背上那些几乎不成人形的伤员身上。
胡茬的肩甲裂开一道口子,脸上有擦伤,浑身血污,但精神尚在,看到陈骤,立刻上前,单膝点地:“将军!末将幸不辱命!鹰嘴崖……抢回来了!耿石他们……”他声音哽了一下,回头看向被小心翼翼从马背上抬下来的耿石等人。
耿石已经昏迷,脸色灰败如土,身上草草包扎的布条几乎被血浸透,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其他被救出的三十余名士卒,情况稍好一些的也个个重伤,缺胳膊断腿者不在少数,几乎人人身上都有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脱离了战场,强撑的精神一松,大半都陷入了昏迷或半昏迷状态。
陈骤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担架旁,蹲下身,仔细查看耿石的伤势。他的手指在耿石颈侧探了片刻,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这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此刻生命力如同风中的残烛。
“苏婉!”陈骤沉声喝道。
“在!”苏婉早已带着医护小队赶了过来。她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也被眼前的惨状震动,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她快速检查了耿石的伤势,语速清晰而镇定:“多处利器伤,失血过多,左臂箭伤有溃烂迹象,肋骨可能断了两根,内腑情况不明,需立刻清创止血,固定伤处,补充水分和药物。”
“全力救治,不惜代价。”陈骤只说了八个字,却重若千钧。
“明白。”苏婉不再多言,立刻指挥医护和学徒将耿石和其他重伤员转移到临时清理出来的一块背风平地,展开急救。热水、烈酒、干净的布条、各种药粉药膏被迅速取来。她亲自处理耿石最严重的几处伤口,动作快而稳,剪开与皮肉粘连的破布,清理污物和腐肉,撒上金疮药和止血散,用煮沸过的麻布重新包扎固定。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透露着她内心的紧绷。
其他医官和学徒也忙碌起来,按照苏婉平日的教导,两人一组,处理其他伤员。痛苦的呻吟声、压抑的惨叫和医官们简短的指令声混在一起。
陈骤站起身,不再打扰苏婉救人。他转向胡茬和张嵩:“干得好。你们救出来的,都是鹰扬军的种子。”他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先去处理一下自己的伤,休息片刻。仗,还没打完。”
“末将这点伤不碍事!”胡茬梗着脖子。
“这是军令。”陈骤语气不容置疑。
胡茬和张嵩这才抱拳领命,退下去找医官处理伤口。
岳斌走了过来,低声道:“将军,粗略清点,此战击溃浑邪部约两千人,斩首八百余级,俘获轻重伤号及掉队者一百三十七人。我军……胡张二位将军所部骑兵,阵亡一百零九人,重伤四十七人,轻伤不计。鹰嘴崖守军……原驻守官兵四百余人,除耿都尉等救出的三十八人,余者……皆已殉国。”
陈骤沉默地听着,目光再次扫过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山崖。四百多条性命,为了守住这个前出据点,几乎全部填了进去。这就是战争的代价,残酷而真实。
“将阵亡弟兄的遗骸收殓,做好标记,待战事稍缓,再行安葬。俘虏分开看押,严加审讯,我要知道浑邪部主力的确切位置、兵力配置和下一步动向。”陈骤的声音平静,却透着寒意,“另外,派人仔细搜索鹰嘴崖各处,尤其是浑邪部短暂占据过的地方,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是!”岳斌领命而去。
大牛走了过来,看着正在接受救治的伤员,尤其是昏迷不醒的耿石,拳头捏得咯咯响:“将军,咱们就这么让那帮浑邪崽子跑了?追上去,砍他娘的!”
陈骤看了他一眼,摇头:“敌军主力未损,撤退有序,此时贸然追击,容易被诱入埋伏。我们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需先站稳脚跟。”他望向北方阴山主隘口的方向,那里烽烟似乎更浓了些,“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解阴山之围,与韩迁、周槐他们会师。胡虏退了也好,正好给我们让开路。”
他顿了顿,对栓子道:“记录:北疆行军大总管陈骤,于某年某月某日黎明,率部击溃进犯鹰嘴崖之浑邪部,收复该要隘。现已挥师北上,直指阴山。”
“是。”栓子立刻掏出随身的小本和炭笔,飞快记录。
王二狗带着亲卫营的部分人手,正在协助清理战场和布置临时营地警戒。他走过那些阵亡同袍的身边时,脚步放得很轻,眼神里充满了哀伤和同仇敌忾。看到耿石那副惨状,他更是心中发堵。在北疆,耿石这样的老兵,就是他们这些后来者的主心骨之一。他默默地将几柄还算完好的胡虏弯刀收集起来,准备交给匠作营的人看看能否改造成合用兵器。
日头渐高,驱散了些许晨雾和血腥气。伤员们经过初步处理,情况暂时稳定下来,重伤员被安置在简易担架上,准备随军行动。苏婉终于喘了口气,走到一旁的水囊边,用清水冲洗着手上和器械上的血污。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坚定。
陈骤走到她身边,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布巾:“辛苦了。”
苏婉接过,擦了擦脸和手,摇摇头:“分内之事。耿都尉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又拖了太久,能否挺过来,要看接下来两日。”
“尽人事,听天命。”陈骤望着北方,“我们需要尽快赶到阴山。那里,有更多人在等着。”
“我明白。”苏婉点头,“药材消耗比预计快,尤其是金疮药和止血散。到了阴山,需要立即补充。”
“我会让周槐想办法。”陈骤道。
这时,一名斥候飞马而来,滚鞍下马:“报!将军!前方二十里,发现浑邪部大队人马调动迹象,似乎正在向阴山主隘口方向增兵!另,有零星胡虏游骑出现在我军侧翼,意图窥探!”
陈骤眼神一凝。浑邪部的反应很快,鹰嘴崖受挫并未让他们退缩,反而似乎更加紧了对阴山主隘口的压力。
“再探!重点关注其主力和王旗所在!”
“得令!”
陈骤转身,对早已集结待命的众将沉声道:“传令全军,原地休整一个时辰,进食,检查装备马匹。一个时辰后,拔营出发,目标——阴山主隘口!岳斌率陷阵营为前锋,扫清沿途障碍。大牛破军营、胡茬朔风营、张嵩疾风骑分护左右及后翼。亲卫营随中军行动。”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此去阴山,有进无退!我要让浑邪部知道,北疆,不是他们可以撒野的地方!鹰扬军的血,不会白流!”
“谨遵将令!”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四野。
短暂的休整中,全军上下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肃杀与激昂。鹰嘴崖的惨烈和耿石等人的浴血,非但没有吓倒这支新老结合的队伍,反而激起了他们同仇敌忾的怒火和救袍泽于水火的急切。
一个时辰后,大军开拔。队伍中多了几十副担架,行进速度不可避免会受到一些影响,但无人抱怨。帅旗猎猎,铁流滚滚,向着北方那烽火连天之处,坚定前行。
陈骤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鹰嘴崖。山崖上,几缕未散尽的硝烟袅袅升起,如同祭奠亡魂的香火。
他转回头,目光坚定地投向北方。
阴山,我们回来了。
浑邪王,你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