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夏日,在蝉鸣与浮华间悄然滑过。修文坊的陈府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宁静,仿佛一块被投入沸水却迟迟不化的寒冰。然而,冰层之下,暗流奔涌的速度,正在加快。
王二狗发现的“货郎”线索,经由老猫的深挖,渐渐浮出水面。那处位于西郊的废弃陶窑,并非无人问津,而是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占据,作为临时据点。他们行事谨慎,昼伏夜出,与城内多家府邸的下人有过接触,其中就包括卢杞府上的一名采买管事,以及已被羁押的赵崇一位远房侄子的家仆。
“将军,西郊陶窑的人,手法不像军中斥候,倒像是豪门蓄养的死士或江湖人。他们与卢府、赵家的联系很隐蔽,但并非无迹可寻。”老猫在深夜的书房内,向陈骤汇报,独眼中精光闪烁,“另外,我们的人发现,卢杞门下一位负责清议的幕僚,近日与赵崇旧部中的几个关键人物密会数次。”
陈骤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卢杞与赵崇旧部勾结?这并不意外。赵崇虽倒,但其在北疆和朝中经营多年的势力盘根错节,卢杞想要借此机会扩大影响力,甚至将打压自己的力量整合起来,是必然之举。
“他们近期可有具体动向?”
“还在串联,似乎在酝酿一次更大的弹劾,目标直指将军您拥兵自重,结交勋贵,意图不轨。另外,他们可能想在将军的婚礼上做文章。”老猫语气凝重。
婚礼……陈骤眼神一冷。他和苏婉的婚事,由皇帝亲口提及,礼部操办,本是荣耀,却也成了最容易被人攻讦、制造事端的场合。
“盯紧他们,尤其是与卢府、赵家有关的所有人。西郊陶窑那边,先不要打草惊蛇,摸清他们所有联络点和人员。”
“明白。”
老猫离去后,陈骤独坐良久。卢杞一党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不仅要在朝堂上将他定性为“权奸”,还要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泼上脏水。这已不仅仅是政见不合,而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与此同时,北疆的局势,已不再是暗流,而是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刀兵相交。
浑邪部显然摸清了鹰扬军主力南归、防线虚实的底细,试探性的骚扰迅速升级为凌厉的进攻。数支数百人的浑邪精骑,凭借机动性,绕过阴山主隘口,不断袭击粮道、哨卡,甚至一度突入到平皋外围,焚毁了两处刚恢复些许生机的村落。
韩迁与周槐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窦通的霆击营和李敢的射声营被频繁调动,四处救火,疲于奔命。新兵训练不足,面对来去如风的胡骑,往往损失惨重。
“妈的!这群浑邪崽子,跟泥鳅一样滑溜!”窦通刚从一次追击中退回,甲胄上沾满尘土,肩膀上还带着一道箭矢擦过的血痕,他暴躁地一拳砸在城垛上,“要是将军和岳斌他们在,早就把这帮杂碎摁死在草原上了!”
周槐面色沉凝,看着舆图上被标注得密密麻麻的袭击点:“他们就是在消耗我们,试探我们的底线。冯一刀在楼烦外围的袭扰,虽然牵制了部分敌军,但浑邪部这次是铁了心要占便宜。”
韩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沙哑:“帅府的行文又下来了,质问我们为何战端频起,消耗钱粮,让我们‘酌情处置,勿启边衅’。”他苦笑一声,“酌情处置?难道要我们把脖子伸出去让胡虏砍吗?”
压力不仅来自外部,也来自内部。连续的被动挨打,让军中开始弥漫一种焦躁和悲观的情绪。一些新补充的兵卒甚至出现了怯战的现象。
老都尉带着手下,在一次救援哨卡的行动中,遭遇了浑邪骑兵的伏击。他拼死带队反冲锋,虽然击退了敌人,保住了哨卡,但手下的新兵死了五个,伤了十几个。看着那些年轻而恐惧的面孔,再想起阴山血战中那些熟悉的面容一个个倒下,这位以沉稳着称的老兵,心头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
“都尉,咱们……能守住吗?”一个腿上中箭,脸色苍白的年轻士卒颤声问他。
老都尉看着北方昏黄的天际,那里是浑邪部主力可能存在的方向,沉默了片刻,重重拍了拍那士卒没受伤的肩膀,声音粗粝却坚定:“守不住也得守!后面就是平皋,就是咱们刚缓过气来的家!想想死在阴山的弟兄!咱们多守一天,将军在京城就多一分底气!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洛阳,修文坊。
陈骤收到了韩迁和周槐联名发来的最新军报,比朝廷驿站传递的速度更快。信中详细描述了北疆日益恶化的局势,以及帅府掣肘、军心浮动的困境。
“浑邪部……终于按捺不住了。”陈骤放下信纸,眼中寒光乍现。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虽然相隔千里,但他仿佛能听到阴山脚下再次响起的马蹄和喊杀声,能看到韩迁、周槐等人疲惫而坚毅的面容,能看到窦通、李敢在战场上拼杀的身影,也能看到那些如同王二狗(老都尉)一样的中下层军官,在血火中勉力支撑着防线。
北疆的惊雷已经炸响,而这雷声,迟早会传到洛阳,传到这紫宸殿上。
他转身,对肃立一旁的岳斌道:“让大家都做好准备。北疆的消息,瞒不了多久。”
岳斌眼神一凛:“将军,我们要请战?”
陈骤摇头:“现在还不到时候。等这雷声,足够震动朝堂再说。”
他需要这惊雷,来打破洛阳这潭死水的平衡,来让皇帝和那些争权夺利的朝臣们,不得不重新正视北疆的现实,不得不再次倚重他这把染血的战刀。
在此之前,他必须忍耐,必须在洛阳这无形的战场上,先顶住来自卢杞等人的明枪暗箭。
他看了一眼桌上苏婉刚刚送来的、调配好的安神香,目光柔和了一瞬,随即又变得锐利如刀。
风雨欲来,唯有迎头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