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坊的陈府在刻意维持的平静中,度过了大朝会后的第五日。这天傍晚,一乘没有任何标识的青色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府邸侧门。一名面白无须、眼神精干的内侍躬身下轿,径直求见陈骤。
“侯爷,奴婢奉旨而来,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入宫,西苑觐见。”内侍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不容置疑。
西苑,并非处理朝政的正殿,而是皇帝日常起居、召见近臣的宫苑。此时天色已晚,这般隐秘的召见,意味大不相同。
陈骤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中官,容本侯更衣。”
“陛下吩咐,侯爷便服即可,请速随奴婢入宫。”
陈骤不再多言,只对身旁的岳斌使了个眼色,便随着那内侍出了侧门,坐上小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只在轻微的颠簸中,向着皇城方向快速行去。
没有走百官入朝的丹凤门,小轿绕行至西侧一处不起眼的宫门,验过腰牌后,悄无声息地滑入宫墙之内。穿过几条寂静的宫道,最终在一处临水的精舍前停下。
“侯爷,请,陛下在书房等候。”内侍躬身引路。
陈骤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袍皱褶,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此处书房不大,陈设古朴雅致,多宝阁上摆放着一些古籍和瓷器,而非奏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皇帝并未身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背对着门口,正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北疆舆图。烛光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臣,陈骤,叩见陛下。”陈骤依礼参拜。
皇帝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摆了摆手:“免礼,看座。”他随意地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绣墩。
“谢陛下。”陈骤依言坐下,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落在皇帝脚前三尺之地。这是臣子应有的礼仪。
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下,并掩上了房门,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这几日,在京城住得可还习惯?”皇帝开口,语气如同寻常长辈关心子侄,听不出帝王威仪。
“回陛下,洛阳繁华,臣等蒙陛下恩典,一切安好。”陈骤回答得中规中矩。
皇帝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繁华是繁华,只怕规矩也多,不如你在北疆自在吧?听说你闭门谢客,连卢相和英国公的帖子都推了?”
陈骤心头一凛,皇帝对他的动向果然了如指掌。“臣乃边将,粗鄙少文,恐言行失当,有负圣恩,故而深居简出,潜心学习京城礼仪。”他滴水不漏地回应。
“嗯,谨慎些是好的。”皇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那幅北疆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了敲,“阴山那一仗,打得惨烈。八万对三万,你能打赢,还赢得如此干脆,大大出乎朕的意料。”
“全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功劳就是功劳,朕还不至于吝啬赏赐。”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微沉,“只是,功高则震主,将强则主疑。古往今来,莫不如此。陈卿,你可能体会朕的难处?”
这话已是极为直白,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甚至是一丝警告。
陈骤离座,再次躬身:“臣惶恐。臣起于行伍,唯知忠君报国,守土安民。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陛下予臣之职,臣便竭尽全力;陛下若收回,臣便解甲归田,绝无二心。鹰扬军是陛下的鹰扬军,北疆是陛下的北疆,臣,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他态度恭谨,言辞恳切,将自身和军队的归属界定得清清楚楚。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言不由衷的痕迹,但陈骤神色坦然,目光澄澈。
“起来吧。”皇帝语气缓和了些,“朕信你之忠勇。否则,今日也不会在此与你说话。”他指了指舆图上阴山的位置,“说说吧,北疆如今情势如何?朕想听你亲口说,而非那些经过层层修饰的奏报。”
陈骤知道,这才是今晚召见的真正目的。他略微整理思绪,将韩迁、周槐信中所述,结合自己的判断,清晰扼要地陈述:慕容部溃败北逃,实力大损,但残部犹存;浑邪部趁机坐大,吞并小部落,近来游骑活动频繁,挑衅意味明显;鹰扬军虽胜,但伤亡过半,新兵补充不足,战力尚未恢复;后勤补给,尤其是冬衣原料和药材,因帅府人事未定,依旧不畅……
他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隐瞒困难,只是客观陈述,语气平稳,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皇帝静静听着,手指在舆图上浑邪部活动的区域缓缓划过,眉头微蹙:“依你之见,浑邪部可有南犯之心?”
“其心难测,但其势已成。”陈骤答道,“若朝廷应对不当,或北疆防务出现漏洞,浑邪部南下叩关,是迟早之事。”
“若浑邪部来犯,韩迁、周槐可能守住?”皇帝追问,目光锐利。
陈骤沉默片刻,坦然道:“韩长史沉稳,周司马机变,皆是干才。依托阴山现有工事,坚守一段时间,当无问题。但若想主动出击,犁庭扫穴,以目前北疆之兵力、物力,难。”
这话等于间接承认,北疆离不开他陈骤。但他语气平静,只是陈述事实,并无居功或要挟之意。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朕知道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北疆离不开你,但朝廷……也有朝廷的规矩。你且先在京城安心住下,婚礼之事,朕会让礼部好生操办。北疆之事,朕自有安排。”
“臣,遵旨。”陈骤躬身。
“去吧。”皇帝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陈骤再次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那内侍仍在门外等候,依旧沉默地引着他,坐上那乘青色小轿,沿着来路,消失在宫苑深处。
回到修文坊陈府时,已是深夜。岳斌等人仍在等候,见到陈骤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
“将军,陛下……”岳斌上前低声询问。
陈骤摆了摆手,示意无事。他走到院中,看着洛阳城上空那被灯火映照得微微发红的夜空,回想方才御书房中的对答。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既要用他这把刀震慑北虏,又忌惮他功高权重,必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所谓的“自有安排”,无非是继续权衡与制衡。
但北疆的烽烟,不会等待洛阳的权衡。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夜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既然暂时无法离开,那就在这洛阳城中,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为北疆,也为他自己,争得更多的筹码和空间。
这场独对,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