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夜色最浓,寒意最深。北疆行营帅帐内,烛火是唯一的光源,将王潜端坐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凝然不动。帅案上,除了惯有的兵符印信,多了一份边缘磨损的密报,和一块搁在旁边、沾着暗红印泥的绢布碎片。两名跟随他二十年的老亲卫按刀立在帐幕阴影里,呼吸声几不可闻。
王潜的目光落在密报的字句上,又从那些字句移到那块小小的绢布上。牢头酒后失言,印泥与郑府私库标记吻合,草原商人夜入郑府,边市文吏密会浑邪部侍卫……一条条,一件件,在烛光下冰冷地陈列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帅案表面轻轻敲击,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帐内异常清晰,仿佛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也像是在权衡着最终的砝码。
帐外,是北疆黎明前特有的寂静,连虫鸣都歇了,只有旗幡被风吹动的猎猎微响,以及远处哨塔上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
终于,那规律而沉闷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王潜抬起了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却像是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他开口,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如铁锤砸落:
“传令。”
“在!”阴影里的两名老亲卫瞬间踏前一步,躬身抱拳,甲叶发出轻微而整齐的摩擦声。
“一,着亲兵营即刻出动,封锁郑弘府邸,许进不许出。将其本人、家眷、账房、贴身仆役,分开关押,严加看管,不得走漏一人,不得传递片纸。”
“二,持我手令,速提大牢幸存牢头至后帐,本帅要亲自问话。多带人手,沿途不得有误。”
“三,令节度副使陈骤,即刻点齐本部亲卫,于辕门待命,听候调遣。”
“遵令!”两名亲卫接过令箭,没有丝毫迟疑,转身,大步流星而出,厚重的帐帘掀起又落下,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帐内烛火随之剧烈摇曳了几下。
王潜缓缓站起身,走到帐边,伸手掀开帘角一角,望向外面依旧浓稠如墨的夜色。他给过郑弘机会,一次,两次……但对方的手伸得太长了,竟敢越过底线,私通敌酋,构陷大将,其行径已非寻常倾轧,而是动摇北疆根基。此风,不可长。此患,必须除。
前锋军营,尚沉浸在破晓前的沉睡中。只有巡夜的队伍踏着规律的步伐,脚步声在空旷的营区间回荡。
陈骤和衣而卧,并未深眠。亲卫土根引着王潜的亲卫疾步入帐的瞬间,他便已坐起。
“陈副使,大帅手令!”
陈骤接过那卷带着火漆的令纸,就着帐内预留的微弱灯火迅速展开。目光扫过,眼神骤然一凝,随即恢复沉静。他没有询问,没有迟疑,直接将手令收起,沉声道:“土根,铁战,点齐亲卫,辕门集结!”
“是!”土根低喝,与铁战转身出帐。
命令无声传下。很快,中军帐前的小校场上,五十名披甲执锐的亲卫已无声列队完毕,人马肃立,只有战马偶尔不耐地刨动前蹄,喷出团团白汽。这些是陈骤从黑风隘、鹰嘴崖尸山血海中带出来的老底子,眼神凶悍,煞气内敛。
陈骤一身戎装,走出大帐,目光扫过这支沉默的队伍,没有任何训话,只是微微颔首。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马鞍旁挂着的,仍是那杆跟随他多年的长矛。
韩迁、岳斌等人已被惊动,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惊疑与担忧。
陈骤看向他们,只简单说了一句:“大帅相召,我去去便回。营中诸事,依常例。” 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去参加一次寻常的晨议。
说完,不再多言,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五十骑亲卫紧随其后,马蹄踏在地上只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如同一股铁流,冲出前锋军营寨门,融入将明未明的天色中,直奔行营辕门方向。
营内,窦通粗犷的嗓音已然响起,督促着麾下士卒起身操练,对即将发生的巨变浑然未觉。
熊霸揉着惺忪睡眼,扛起那面特制的大盾,跟着队伍跑向校场。新兵营那边,石墩标志性的吼骂声也准时炸响,伴随着木棍敲打盾牌的砰砰声。
伤兵营里,苏婉点燃了熬药的炉火,仔细查看着药柜里的药材存量,动作依旧轻柔专注。文书房的窗户透出灯光,豆子一边打着哈气一边点亮更多的油灯,小六和栓子已经开始埋头整理昨日堆积的文书,新的一天,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
郑长史府邸,朱门紧闭,石狮沉默。
骤然间,急促如雨点般的砸门声和沉重的马蹄声粗暴地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府内瞬间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夹杂着女眷惊慌的哭喊。
门房刚将大门拉开一条缝隙,全副武装的王潜亲兵便已汹涌而入,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漫过前院,控制各处通道、门户、角门,动作迅捷而有序,显示出极高的效率。
郑长史只来得及披上一件锦缎外袍,头发散乱,急匆匆从内室奔出。看到院中甲胄鲜明、刀枪林立的亲兵,以及带队校尉那冰冷无情的面孔,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白,嘴唇哆嗦着,强自挺直腰板,色厉内荏地喝道:“尔……尔等这是何意?深更半夜,擅闯朝廷命官府邸!本官乃北疆行营长史郑弘!”
带队校尉面无表情,亮出王潜手令,声音如同铁石摩擦:“奉大帅令,请郑长史及家眷暂移别处,配合调查!得罪了!” 根本不容他分辨,一挥手,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上前,一左一右,看似客气地架住他的胳膊,实则指关节发力,已让他半身酸麻,几乎是脚不沾地被“请”离了喧闹渐起的府邸。身后,女眷的哭泣和仆役的惊呼被迅速压制下去。
行营后帐,气氛比帅帐更为森严。
那微胖的牢头被两名魁梧军汉像拖死狗一样拖了进来,重重扔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如同打摆子般剧烈抖动,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衣。
王潜端坐其上,烛光从他上方照下,脸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只有下颌的线条显得格外冷硬。
“抬起头来。”平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砸在牢头心头。
牢头颤抖着,勉强抬起冷汗淋漓的脸,对上王潜那双在阴影中灼灼发光的眼睛,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彻底崩溃,几乎瘫软成一滩烂泥。
“郑弘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做伪证,构陷陈副使?”王潜没有任何迂回,直接切入核心。
“大……大帅……青天大老爷……小的……小的冤枉……小的不敢啊……”牢头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只知道磕头。
王潜不再多言,俯身,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块绢布碎片,轻轻扔到牢头面前的空地上。
那一点暗红,在青石地面上格外刺眼。看到这熟悉、要命的印记,牢头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彻底碾碎。他猛地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嘶声哭嚎:“大帅饶命!饶命啊!是郑长史……是他逼小的这么说的!他给了小的一百两金子,答应事后送小的离开北疆,远走高飞……那箭簇也是他让小的趁乱塞到守卫身子底下的……小的猪油蒙了心,小的该死!小的冤枉啊大帅!……”
行营辕门外,天色已微微放亮,东方天际透出些许鱼肚白,将辕门上飘扬的旗帜勾勒出模糊的轮
廓。
陈骤勒马立于旗下,身后五十亲卫肃穆无声,人与马的呼吸在空中凝成团团白雾。他们像是一群沉默的礁石,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浪潮。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背插令旗的传令兵沿着驰道飞驰而至,直至陈骤马前数步方才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传令兵于马背上拱手,声音洪亮:
“陈副使!大帅有令,郑弘通敌构陷,证据确凿,现已拿下!着您即刻入帅帐议事!”
“末将遵命!”陈骤抱拳,声音沉稳有力,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