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黑风坳内的喧嚣才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只有余烬燃烧的噼啪声和偶尔传来的垂死呻吟证明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自我毁灭的浩劫。浓烟依旧盘旋在坳地上空,如同冤魂凝聚不散。
王都尉亲率的主力前锋部队终于抵达坳口,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残破的壁垒上,“骤雨营”的认旗迎风飘扬,数十名士卒虽然疲惫,却军容严整地扼守着要道。而坳内,尸横遍野,焦土一片,几乎看不到成建制的抵抗。
当王都尉得知陈骤仅凭五十余人,以疑兵之计便导致数千敌军营啸溃散,不战而屈人之兵时,饶是他见多识广,也震惊得半晌无言。他重重拍了拍陈骤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看向陈骤的目光,已不仅仅是赏识,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视。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简单。主力部队迅速接管了战场,清理残余,收拢俘虏(大多是被吓破胆或受伤无法逃走的),扑灭余火。战果清点出来,更是骇人:黑风坳内发现敌军尸体超过一千五百具,其中大半死于自相践踏和火并,俘虏三百余人,缴获粮草军械虽不多,但战略意义巨大。李阳麾下这支最核心的残部,至此算是被彻底打垮,李阳本人据说只带着少数亲卫趁乱逃脱,不知所踪。
而“骤雨营”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之前伏击战的数人伤亡,以及一夜未眠的疲惫。这份战绩,堪称辉煌。
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王都尉当场宣布,所有参与此次行动的“骤雨营”士卒,人赏钱五贯,记大功一次。陈骤的功劳更是被重点上报,只待更高层级的确认和封赏。
营地再次热闹起来,但这一次是胜利的欢腾。缴获的酒水被分发下来,虽然不多,却也足够让弟兄们喝上一口庆功。大牛抱着酒坛子,挨个给手下弟兄倒酒,嗓门比锣还响。石墩虽然依旧沉默,但脸上也难得露出了笑意,默默擦拭着新缴获的一柄好刀。老猫则带着栓子、瘦猴等人,围着篝火,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夜探敌营和黎明惊敌的经过,栓子这个新兵蛋子经过此番历练,眼神里多了沉稳,也被老猫等人真正接纳。
陈骤没有参与狂欢。他坐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欢呼的部下,心中欣慰,却也有一丝隐忧。土根默默地将一份干粮和水囊递给他。
“百夫长,有心事?”老王拄着根棍子走过来,坐在他旁边。他年纪大了,连日奔波加上昨夜紧张,脸色有些疲惫。
陈骤咬了口干粮,低声道:“仗是赢了,可接下来呢?”
老王独眼眯了眯,明白了陈骤的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们‘骤雨营’风头太盛了。”
陈骤点头。这次黑风坳之战,他们出的风头太大了。以区区五十人撬动数千敌军崩溃,这功劳耀眼得刺眼。军中派系复杂,眼红的人绝不会少。王都尉虽然赏识,但上面还有旅帅、将军,难保不会有人觉得他们这支新崛起的队伍是威胁,或者想伸手摘桃子。
而且,队伍扩张太快,新旧融合的问题依然存在。虽然经过黑风坳这一仗,新兵们见了血,凝聚力强了不少,但根基还不稳。胡茬、哑巴这些调来的老兵油子,能否真正归心?栓子、木头这些新苗子,能否快速成长起来?都是问题。
“功劳是烫手的。”陈骤看着跳跃的篝火,“赏赐越厚,盯着咱们的眼睛就越多。下一步,恐怕就不是这种灵活机动的侦察袭扰任务了。”
老王叹了口气:“是啊,怕是会被当成尖刀,往最硬的地方填。咱们这点家底,经不起几次硬碰硬。”
两人沉默下来。胜利的喜悦被现实的考量冲淡。扬名之后,是立足,而立足往往伴随着更多的明枪暗箭。
这时,陈骤看到胡茬独自一人坐在营地边缘,没有去喝酒,只是默默磨着他的刀。哑巴则靠在一棵树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即便在庆功的时刻,他也没有完全放松。
陈骤心中微微一动。他站起身,拿起一囊酒,走到胡茬面前,递了过去。
胡茬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陈骤,没有接。
“黑风坳那一仗,你冲得不错。”陈骤语气平淡,“以后左翼突击,你当先锋。”
胡茬眼神闪烁了一下,接过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闷声道:“谢百夫长。”没有多余的话,但眼神里的那层隔阂,似乎薄了一些。
陈骤又走到哑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他腰间一道浅浅的刀伤。阿禾医兵连忙过来想帮忙处理,哑巴却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陈骤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有些认可,不需要言语。
做完这些,陈骤回到原处。他知道,收服人心需要时间,也需要机会。但目前看来,这支队伍的核心,正在血与火的考验和点滴的信任中,慢慢凝聚。
王都尉的传令兵再次到来,带来了新的命令:部队将在黑风坳休整三日,然后回师鹰嘴滩大营。至于“骤雨营”下一步的作战任务,需待回营后,由旅帅亲自定夺。
回营,意味着将面对更复杂的局面。
陈骤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口干粮咽下。前途未卜,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带着这支刚刚扬名、却也可能成为众矢之的的队伍,继续走下去。
他看向北方连绵的群山,李阳逃入了那里,战争还远未结束。而“骤雨营”的下一场考验,或许就在回营之后。他需要利用这宝贵的休整时间,尽快将这把刚刚淬火、却仍显粗糙的战刀,磨砺得更加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