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卯时未至,校场上已是人影绰绰。
陈骤和他的十八个老弟兄如同钉子般立在原地,鸦雀无声。他们对面的三十二个新补充来的兵卒,则显得散乱许多,虽然勉强站成了队列,但哈欠连天,东倒西歪,眼神飘忽,显然还没从昨日混乱的整编和突然改变的作息中适应过来。
陈骤的目光扫过这群人,心中计算得清楚。十八老卒,加上三十二新兵,正好五十人。这就是他如今的全部家底。
“今日练什么?”大牛低声问,摩拳擦掌,他伤好了七八成,早已按捺不住。
“练怎么活命。”陈骤声音平淡,却让周围的老兵神色一凛。
很快,一个穿着相对干净号衣、下巴抬得老高的教官,在一名旅帅亲兵的陪同下走了过来。这是上面派来的“正统”教官,负责教授新兵基础的战场技艺和军阵规矩。
那教官清了清嗓子,开始照本宣科,讲述长矛突刺的要领,动作繁琐,强调姿势美观、步伐统一,甚至还带着几分不知从哪个戏台子上学来的花架子。
新兵们听得云里雾里,勉强跟着比划,动作歪歪扭扭,引得那教官连连皱眉呵斥。
陈骤在一旁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这套东西,上了战场,死得最快!
那教官似乎注意到陈骤的神色,有些不悦,停下讲解,对着陈骤这边扬了扬下巴:“陈队正,有何高见?莫非觉得某家教得不对?”
陈骤上前一步,抱了抱拳,语气还算恭敬,但话却不客气:“教官教的,规矩是规矩。但战场上,敌人不来虚的。弟兄们时间紧,能不能先练点最实在的?比如,怎么用最快最省力的法子把矛捅出去,怎么躲开对面捅来的家伙?”
那教官脸色一沉:“军阵技艺,乃根基所在!岂能只求速成?若无章法,与山野村夫械斗何异?”
“山野村夫能活下来,就是好法子。”陈骤寸步不让,“我的兵,先学活,再学像。”
气氛顿时僵住了。新兵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老兵们则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目光看向陈骤。
那教官气得脸色发白,指着陈骤:“你……你好!某家定要禀明旅帅!”说罢,竟一甩袖子,带着亲兵怒气冲冲地走了。
校场上只剩下陈骤和他的五十人。
陈骤转过身,面对神色各异的手下,朗声道:“都看见了!老子就这么带兵!练,就往死里练真的!谁觉得老子这套不行,现在就可以滚蛋,去找那教官学唱戏!”
无人动弹。新兵或许是被吓住,老兵则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好!”陈骤点头,“现在听我的!”
他不再废话,直接下场。
“握矛!不是绣花!手要稳,心要狠!对着前面的草人,甭管好看难看,就练一招——刺!用全身力气刺出去!收回来,再刺!”
他亲自示范,动作毫无花哨,就是最简单的突刺,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狠厉劲道,破空声尖锐。
“你们两个!”他指向那两个从别处调来的、有些底子的老兵,“出列!对着练!怎么狠怎么来!见点血没关系,现在见血比战场上见血强!”
他又看向那些体力孱弱的新兵:“你,你,还有你!别练矛了,先去那边,抱着石锁跑圈!跑到吐为止!什么时候跑不吐了,什么时候再来拿矛!”
训练方式简单、粗暴,甚至野蛮,却极其高效。校场上很快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石锁落地的沉闷声响、木矛撞击的噼啪声以及偶尔吃痛的闷哼。
陈骤穿梭其间,不停地吼叫、纠正、甚至踹上一脚。
“没吃饭吗!”
“手软了!敌人可不会手软!”
“躲!侧身!笨得像块木头!”
“跑!接着跑!吐了也得跑!”
一个上午下来,新兵们累瘫了一地,个个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身上青紫不少,但眼神里却少了些茫然,多了点狠劲。那几个刺头老兵,也在这种近乎实战的对练中收敛了些许轻视。
午间歇息,分发食物。依旧是掺沙的粟米饭,但量给得足。
陈骤正蹲在一旁看着众人吃饭,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队……队正。”
陈骤抬头,是小六。他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咋了?”
“队正……我……我前两天去医疗营送东西,看见苏医师……她在教几个伤兵认字。”小六脸有些红,鼓足勇气道,“我……我也想学……能不能……下次去,请苏医师也教教我?就教几个……比如咱队的‘队’字咋写……”
陈骤愣了一下,看着小六渴望又不好意思的眼神,想起自己面对名册和军令时的窘迫。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嗯。去吧。就说我准的。学仔细点,回来……也教教老子。”
小六顿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哎!谢谢队正!”
这时,另一个身影走了过来,是那个沉默寡言、被陈骤指定为临时伙长的汉子,他叫李耕。他手里也拿着树枝,在地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一”字。
“队正,”李耕声音低沉,“我……我也想学。多认几个字,起码……以后军功册上,名字不会写错。”
陈骤看着这两个最早冒出头的兵,心里忽然动了动。他挥挥手:“都去!想学的,轮着去医疗营帮忙,顺便跟苏医师学!但别耽误操练!”
消息传开,几个年轻些、有点心思的新兵也都眼露期待。
下午的训练依旧残酷。但气氛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除了吼骂和喘息,偶尔还能听到有人一边抱着石锁跑,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着刚听来的笔画顺序。
磨刀不误砍柴工。陈骤在磨砺他们身体的同时,似乎也无意中,点燃了另一丝微弱的火苗。
而那把名为“骤雨”的战刀,正在这汗水与渴望交织的磨石上,发出初试的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