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簌簌地落在鹰嘴滩大营,将不久前战火留下的焦痕与血迹温柔地覆盖,营寨内外一片银装素裹,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宁静。年关将近,尽管军令如山,戒备未松,但空气中终究弥漫开一丝不同于往日肃杀的气息。王都尉特批,允许随军的少许商贩入营,设立临时市集,让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熬过一年的丘八们,能用刚发下的赏钱换点零嘴、粗布,或是给家里捎封信。
“锐士营”的驻地一角,同样透着这股年节下的松弛与喧嚣。几个新兵蛋子围着卖麦芽糖的摊子,眼巴巴地看着,最终还是老成持重的石墩看不过去,掏钱给每人买了一小块,换来一片“谢什长”的憨厚笑声。大牛则和胡茬、哑巴几个围着一个卖劣酒的小贩,正脸红脖子粗地讨价还价,若非老王远远瞪过来一眼,怕是能当场演一出全武行。
陈骤披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站在自己的营帐门口,看着这番景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比这腊月的寒风要柔和些许。营寨的宁静和部下的些许欢腾,是他和弟兄们用血换来的,这道理,他懂,每一个活下来的锐士营老卒都懂。
“狗剩哥,哦不,陈副都尉!”土根搓着手跑过来,头上、肩上落满了雪粒子,憨厚的脸上带着笑,“老王叔让俺问您,咱营里年三十的肉,是跟辎重营领冻肉,还是咱自己掏钱买两口活猪宰了?兄弟们都说,咱现在阔气了,该吃口新鲜的!”
陈骤抬手拍掉土根肩上的雪,笑骂一句:“就你馋!跟老王说,买活的,挑肥的。朝廷的赏钱,得让兄弟们实实在在吃进肚子里。还有,酒每人限一碗,谁他娘的敢多喝误了巡夜,老子把他吊营门上过年!”
“得令!”土根欢天喜地地跑了。
陈骤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目光投向北方。王都尉前几日的深谈言犹在耳。“北线……开春调防……”这几个字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耍得动长矛,挥得动横刀,如今也能歪歪扭扭写下“北疆”二字了。可要去那真正的尸山血海,面对那些传说中来去如风的草原胡骑,自己这点本事,手下这百来号刚见点硬仗模样的兄弟,够用吗?
“陈副都尉。”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骤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转过身,看到苏婉提着药箱站在雪地里,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棉袍,脸颊冻得微红。
“苏医官。”陈骤侧身让开帐门,“外面冷,进来说话。”
帐内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只是少了刺骨的寒风。苏婉放下药箱,习惯性地示意陈骤坐下,检查他肩胛处的旧伤。指尖微凉,隔着单薄的衣衫触碰到伤疤所在。
“恢复得挺好,筋骨无碍了。”苏婉的声音很平静,“但北地苦寒,旧伤易复发。这些膏药你留着,感觉酸痛时自行贴敷。”她取出几个油纸包,放在案几上,旁边正好是陈骤那块用木片练习写字的“沙盘”。
陈骤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局促地想用袖子遮住那些歪扭的字迹。
苏婉却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缓和:“字有进步。‘陈’字写得尤其稳了。”
陈骤老脸一热,吭哧道:“瞎划拉……比不上你们读书人。”
“能识字,总是好的。”苏婉收拾好药箱,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下,似乎斟酌着词句,“听说……开春后,大军要北调?”
陈骤心中一动,点了点头:“嗯,王都尉透露了消息。去北疆防线。”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帐外隐约传来的士卒喧闹声。苏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北疆……比这里凶险十倍。胡骑利箭,风寒入骨,伤病者众。你……你们要多加小心。”
这话说得平淡,却比任何叮嘱都显得沉重。陈骤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女子,想起她平日里面对断肢残躯时的冷静,此刻却说出这般带着关切意味的话,心头莫名一暖,又夹杂着酸涩。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晓得。你也……保重。”
苏婉轻轻“嗯”了一声,提起药箱,转身掀帘而出,消失在茫茫雪幕中。陈骤望着晃动的门帘,良久,才收回目光,落在案几的膏药和木片上。他拿起刻刀,在新的木片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刻下了“北疆”二字,又在一旁,刻下一个小小的、歪扭的“苏”。
年三十的夜晚,“锐士营”驻地肉香四溢,篝火燃起,虽然每人只有一碗兑了水的浊酒,但气氛依旧热烈。陈骤端着碗,挨个走过每个火堆,跟老兵们插科打诨,拍拍新兵的肩膀,说几句鼓励的话。轮到老王、大牛、石墩、老猫、土根这些核心骨干围坐的火堆时,他坐了下来。
“兄弟们,”陈骤喝了一口碗里辛辣的液体,目光扫过众人被火光映照的脸庞,“这年过完,咱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气氛微微一凝。大牛咧咧嘴:“副校尉,啥意思?北边的事儿,定了?”
陈骤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开春化冻,咱们就得开拔,去北疆防线。那里,是真正玩命的地方,胡人的马蹄子可不像内地这些土匪那么好说话。”
老王叹了口气,用独臂搓着脸:“老子这条胳膊丢在内地,算运气好了。北疆……嘿,那可是个绞肉盘。”
老猫眯着眼,油滑之色稍减:“怕个鸟!咱们‘锐士营’的名号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胡人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捅一刀照样死球!”
石墩闷声道:“结好车阵,弓弩备足,盾牌顶稳,谁来也不怕。”
土根则用力点头:“狗剩哥去哪,俺就去哪!”
陈骤看着他们,心中那股因未知而生的忐忑,渐渐被一种更坚实的东西取代。这就是他的兄弟,他的根基。
“好!”陈骤举起碗,“别的屁话不多说!到了北疆,咱们锐士营,还得是这把最锋利的刀!让胡崽子们也尝尝咱们‘骤雨’的厉害!干了!”
“干!”几只陶碗重重撞在一起,酒水四溅。
年关的喜庆尚未完全散去,正月初十,王都尉的正式军令便送到了“锐士营”。
传令兵的声音在帐中回荡:“着!锐士营副尉陈骤,即刻起,擢升为‘别部司马’,暂领一曲之兵(注:通常为500人左右编制)。命你部于五日内完成人员整备、粮秣器械清点,先行开拔,北上前出至‘灰雁口’地域建立前哨营寨,侦察敌情,扼守要道,为主力大军开进预作准备!此令,十万火急!”
别部司马!独立领兵!灰雁口!敌后前哨!
一连串的字眼砸下来,连一向沉稳的老王都变了脸色。这不再是配合主力的作战,而是真正的孤军深入,独当一面!任务的艰巨性,远超此前任何一次。
陈骤深吸一口气,接过军令,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看向帐外,雪已渐融,露出下面黑褐的土地。
骤雨暂歇,新的风暴,已然在北疆的阴云中酝酿。而他和他的锐士营,将首当其冲。
“擂鼓!聚将!”陈骤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