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了一夜,落马涧的清晨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味。天光微亮,医疗营已恢复了忙碌,呻吟声比昨夜少了许多,但气氛依旧沉重。
陈骤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怎么睡。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即将开始的行动和……那包送不出去的饴糖。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感觉比昨夜好了些许,至少挥舞手臂不再那么撕心裂肺的疼。
王都尉答应补充的五十名轻伤愈老兵和物资已经连夜送到,正在营区边缘等候。大牛、小六等人也都挣扎着起身,开始默默整理所剩无几的行装,检查新发下来的兵甲和箭矢。一种无声的紧迫感在残存的“骤雨”队员之间弥漫。
陈骤看着兄弟们勉强支撑的样子,心里像是压着块石头。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在出发前,再去看看几个重伤的弟兄,尤其是老王。
刚走到医疗营核心区,就看到苏婉正蹲在老王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更换手臂上的夹板和敷料。晨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额前一缕碎发垂落,也顾不上去拂开。
陈骤停下脚步,没有打扰。
只见苏婉动作轻柔地解开染血的旧布,检查了下断骨处的情况,眉头微蹙,然后重新上药,绑紧夹板。整个过程,老王咬紧牙关,冷汗直冒,却硬是没哼一声。
“伤筋动骨一百天,万不可再用力。”苏婉低声叮嘱,声音带着一夜疲惫的沙哑,却依旧清晰,“若不想这条胳膊废了,就安心躺着。”
老王咧咧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苏婉站起身,一回头,正好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陈骤。四目相对,两人似乎都愣了一下。
晨光下,陈骤才更清楚地看到她眼下的淡淡青黑和眉宇间掩不住的倦色。她白色的医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和深褐色的血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陈骤下意识想抬手行礼,却牵动了伤口,嘴角微微一抽。
苏婉的目光落在他重新渗出血迹的肩部绷带上,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你的伤口又裂开了?不是说了不可剧烈活动?”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医官惯有的责备,但似乎比平日又多了点别的什么。
“没事,小口子。”陈骤浑不在意地摇摇头,走上前几步,目光看向老王和其他几个重伤员,“他们……怎么样?”
“性命无碍,但需长期静养。”苏婉顿了顿,补充道,“我已禀明上官,会尽快将他们转移至后方伤兵营。”
陈骤点了点头,心里稍安。有她这句话,这些弟兄应该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想找些话说,目光扫过她忙碌的身影,最后又落回自己怀里,那包硬邦邦的饴糖似乎又在发烫。
他再次笨拙地把它掏了出来,递过去,这次话说得顺了些:“苏医官,一夜辛苦……这个,不值什么,就是点甜味,给你和诸位医官……润润喉。”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点粗声粗气,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像平时在战场上那般凶悍直接。
苏婉看着那包依旧狼狈的饴糖,又看看陈骤那张带着伤痕、努力想表现得自然却掩不住窘迫的脸,这次没有立刻拒绝。她沉默了片刻,晨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周围是伤员的呻吟、医官的低语、清晨的鸟鸣,混杂在一起。
终于,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接过了那包饴糖,没有看它,而是抬眼看向陈骤,清冷的眸子里似乎缓和了些许:“多谢陈队正。饴糖……我会分给需要的人。”
她将糖轻轻揣入袖中,然后目光再次变得专业而认真,看着陈骤:“你的伤势不轻,内腑震荡尤需静养。此次巡弋,望队正……务必珍重,量力而行,勿要再逞强恶战。否则落下病根,于日后有害无益。”
这话,已经超出了寻常医官对伤员的例行叮嘱。
陈骤听着,只觉得心里那点窘迫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像是一口温酒滑过喉咙。他挺了挺胸脯,想说自己结实得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嗯,知道了。谢苏医官。你……你也多歇歇。”
话说得依旧干巴巴,没什么文采。
苏婉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处理的伤员,白色的身影在晨光和伤员之间穿梭,依旧忙碌,却仿佛比刚才轻盈了一丝。
陈骤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大牛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低声道:“队正,弟兄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补充的人马也在等着了。”
陈骤这才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清晨湿润的空气,感觉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他最后看了一眼医疗营,转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出发!”
他带着他的伤兵营,再次走向落马涧弥漫着晨雾的山林。怀里没了那包碍事的饴糖,袖子里却似乎多了几根苏婉昨夜遗落在他包扎伤口的布条旁的、细细的石笔。
此行凶险未卜,但心底某个角落,却仿佛照进了一缕微光,不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