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桑九敏锐地察觉到，往日里宫人往来不绝的花园，此刻竟冷清了大半。
偶有几人结伴出来，也多是些粗使宫人，低着头匆匆抬着箱子赶路，连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她身形一晃，过了桥悄无声息地跃上屋檐。
目光往下一扫，库房院子里不少宫人肃立在廊下，往日里几分懒散的神态全然不见，个个眼神紧绷，透着异乎寻常的警觉。
她脚下不过踩在一块碎瓦片上，发出一丝极细微的声响，立刻就有两名宫人抬头望来，竟是一副要攀上来查看的架势。
桑九暗自蹙眉，看来悄无声息从屋顶进入的路是行不通了。
她伏在瓦上静候片刻，见没人留意这边，便借着檐角阴影的掩护，滑落到一处僻静的墙角。
光影流转间，原本小巧的身形化作少女模样，她理了理衣襟，从角落走了出来。
绕过院子，径直朝着院子正门走去。
廊下的宫人见是她，先是一愣，随即纷纷敛容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却少了往日的活络，多了几分拘谨。
库房门口的青玉一眼就瞥见了她，脸上瞬间绽开热情的笑意，忙快步迎了上来，声音压得略低，却带着股熟稔。
“郡主，您怎么来了？是想挑些什么物件？库房里的存货和单子我都熟得很，您尽管吩咐！”
“我进去看看。”桑九抬眼扫过院中几人，下巴轻轻一点，直指最靠近她的那扇门。
青玉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连忙上前半步。
“郡主，这间是存放布料绸缎的库房，您是想做新衣服吗？”
桑九闻言，往那边迈动的步子一顿,犹豫一下刚要改口。
青玉眼尖，立刻察觉到她神色间的迟疑，忙不迭伸手指着院中其他几间房门，逐一介绍。
“您要是不想看布料，那边那间是放瓷瓶摆件、玉器古玩的；紧挨着的这间存的是上好的药材，最东边那间则收着历代书画卷轴，还有些笔墨纸砚，您想看哪间？”
“先看药材。”
桑九没有太多反应，径直朝着青玉之前指着存药的库房方向迈步。
青玉连忙跟上，引着她往对面那间房门走去。
刚到门口，一个眉眼带笑的宫人便快步迎了上来。
“郡主万安！您要瞧药材呀，青玉妹妹平日里主管的是器具陈设，哪懂这些药材的门道。奴婢自从来了这庄子上，就一直专管药材库房，品相、药性、用途都熟得很，不如由奴婢来给您细细介绍？”
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青玉，带着几分隐隐的挑衅。
青玉脸上的笑意不变，对她投来的愤恨眼神视若无睹，反而指着院子不远处一个捧着本册子低头核对的宫人，朗声说道。
“郡主，那位是青蛾，她管着所有库房的出入单子，各个库房的存货、成色、数量，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比谁都熟。有她在，您想看什么、想问什么，都能立马得到回话。”
桑九垂着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面上瞧着平静无波，眼底却将青霜与青玉间暗潮汹涌的眉眼官司看得一清二楚。
青霜的殷勤，青玉的挑衅与反击，不过是宫人间常见的争竞算计，她没有置喙。
等两人都把话说完，她才抬眸，语气依旧淡淡的。
“那就青蛾跟着进来吧。”
这话一出，青霜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了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甘与悻悻，但在郡主面前不敢有半分逾矩，只能强压下心头的不忿，俯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是，谨遵郡主吩咐。”
说罢，她转身从腰间荷包里摸出库房钥匙。
“咔哒”一声打开了库房的门。
青玉见状，心头一喜，忙快步跑到院子那头，对着正低头核对着册子的青蛾扬声喊道。
“青蛾，快过来！郡主让你跟着进药材库呢！”
青蛾闻言一愣，抬眼望见库房门口的桑九，连忙收起册子快步上前，脸上带着几分拘谨的恭敬。
“郡主。”
“傻站着干什么？”
等桑九迈步进去，青玉一把拉住青蛾的手腕，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叮嘱道。
“你可别忘了我跟你说的，郡主身边至今还没个贴身女官，等将来回宫，石嬷嬷必定要按规矩配齐的。一会儿进去了，你可得好好表现，仔细应答郡主的问话，若是能让郡主对你留个好印象，将来参选贴身女官，可比旁人多了一大截优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推着青蛾往库房里走，眼神里满是急切的期盼。
青蛾被推得一个踉跄，连忙稳住身形，便跟着一同进了库房。
桑九见她进来抬手指了指门。
“关门吧。”
青蛾应了声“是”，反手将库房大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门外，青玉望着紧闭的门板，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忍不住在门口来回踱步，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那模样恨不得扒着门缝往里瞧瞧，看看青蛾表现得怎么样了。
“哼，瞧这急不可耐的样子。”
旁边传来一声轻嗤，青霜收起库房钥匙，将其重重塞进荷包里，脸上满是不愉，对着同样站在廊下的青萍撇了撇嘴，语气带着几分酸意与幸灾乐祸。
“讨了郡主欢心又如何？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小心哪天踩了石嬷嬷的线，落得跟青霞、青林一样被遣送回宫的下场，到时候有她哭的！”
青萍闻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掠过一丝惊惧。
她们这些宫人，和庄子上那些从外面聘来的绣娘不同，都是上了宫册、在宫里挂了号的。
石嬷嬷虽没有随意打杀的权力，但前阵子刚以“手脚不干净”为由，清理了一批宫人，直接将她们遣送回了皇宫。
但凡从宫里出来的人都清楚，这种因犯错被遣送回去的，哪有什么好下场？
宫里规矩森严，人情淡薄，一旦被打上“有错”的烙印，要么被发配到最苦最累的洒扫处，一辈子不见天日；要么被其他宫人排挤算计，最后落得个无声无息消失的结局，连个替她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可不是嘛。”
旁边青雁压低声音，对青霜的话很是赞同。
郡主看着脾气好，可终究不是石嬷嬷。
石嬷嬷再严厉，好歹还留着几分转圜余地，遣送回去至少还能留条性命。可宫里的那些主子，哪个不是表面和气，背地里藏着刀子？
郡主身份尊贵，真要是得罪了她，她要处置咱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管你是宫里出来的还是外面进来的，难不成还能有人敢拦着？
她顿了顿，眼神扫过库房大门，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依我看，还不如老老实实呆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安安分分熬到年纪，被放出宫去，找个寻常人家嫁了，安稳过一辈子，可比在这里争来斗去的强多了。”
青霜撇了撇嘴，目光里带着几分嘲讽。
“咱们是想安稳，可架不住有人存了大志向啊。你没瞧见青玉那模样？怕是早就盯上了郡主身边一等宫人的位子，想借着这个机会一步登天呢！咱们哪能和人家比，人家的心气儿，可比咱们高多了。”
两人站在廊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嘀咕着，语气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嫉妒，有忌惮，也有对未来的茫然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