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昏迷的第三天,临时营地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未散尽的魔气腥臭,以及一种名为“不确定性”的焦虑。主心骨的骤然倒下,让这支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胜、尚未不及休整的队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惑。尽管托尔克和法金等人极力维持着秩序,但每个人眼中都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倘若莱恩无法醒来,或者魔潮再次来袭,他们这支残兵,该如何在这片被黑暗侵蚀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临时指挥所——一座用粗木和巨石勉强搭建起来的棚屋内,气氛尤为凝重。油灯的光晕摇曳,映照着托尔克粗犷而疲惫的脸庞,他的一只胳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渗着暗红的血迹。法金则坐在他对面,手指快速地在一种类似沙盘的简易地图上划动,计算着所剩无几的灵石和物资。
“食物还能支撑七天,前提是削减三分之一的配给。治疗伤口的‘生肌散’只剩最后三瓶,解毒丹药几乎耗尽。防御阵法的核心灵石,能量不足四成,最多再承受一次中等规模的冲击就会彻底崩溃。”法金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每报出一个数字,都让在场几个小队长的脸色白上一分。他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尽管这动作与他如今这副历经风霜的佣兵外表毫不相称。“最重要的是,莱恩长官留下的那套指挥体系,虽然精妙,但核心节点全靠他一人维系。他现在昏迷,很多需要即时决断和灵力微操的环节,已经出现了滞涩。”
“妈的!”托尔克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碗里的清水晃了出来。“要不是为了救我们,老大也不会……”他喉咙有些发堵,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那天莱恩如同战神般撕裂魔潮,最终却因力竭而昏迷倒下的画面,深深烙印在每个幸存者的脑海里。感激、愧疚、担忧,种种情绪交织。
“现在说这些没用。”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众人望去,只见艾丽莎倚在门边,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她负责的斥候队伤亡最重,她本人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便坚持参与会议。“我刚收到最远一组哨探用疾风雀传回的讯息,西南方向五十里外,有大规模魔物聚集的迹象,移动方向……似乎是我们这边。”
棚屋内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最坏的预想,似乎正在变成现实。
“兵力多少?等级如何?”托尔克猛地站起,伤口被牵动,疼得他龇牙咧嘴,但目光却死死盯住艾丽莎。
“无法精确判断,魔气干扰太强。但规模……远超我们之前遭遇的任何一次。其中至少有数道气息,堪比那天的魔将。”艾丽莎的声音低沉下去。
绝望的情绪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一个魔将就几乎让他们全军覆没,如今莱恩昏迷,队伍伤残累累,弹药将尽,却要面对数倍于前的敌人?
“撤!必须立刻撤离!”一个年轻的小队长忍不住喊道,声音带着颤抖。
“往哪撤?”托尔克猛地扭头,铜铃般的眼睛瞪着他,带着一股蛮横的压迫感,“后面是绝壁深渊,左边是枯萎沼泽,右边是更加深邃的未知魔域!离开莱恩老大布下的这道防线,我们就是一群瞎子、瘸子,在外面乱窜,死得更快!”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惶不安的脸,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句地砸下:“都给我听好了!莱恩老大昏迷前,把指挥权交到我手上,不是让我带着你们去送死的!他留下了预案,我们就按他定的规矩办!”
托尔克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莱恩曾经交代过的要点,尽管那些复杂的阵法原理和战术调度对他来说如同天书,但他记住了最核心的一条:在他无法指挥时,依托现有工事和指挥体系,固守待援,绝不可主动出击。
“传我命令!”托尔克的声音响彻棚屋,也传到了外面竖起耳朵听着的士兵耳中,“第一,所有人员,包括伤兵,只要还能动,全部进入预定防御位置!按照莱恩老大之前划分的区域和职责,各就各位!第二,法金,你带人立刻优化所有资源分配,优先保障防御阵法和重伤员的治疗,战斗人员的补给……减半。第三,艾丽莎,你的斥候队收缩回来,依托外围预警阵法进行监控,保存实力,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他的命令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但在此刻慌乱的情境下,却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莱恩的余威仍在,托尔克作为莱恩最信任的伙伴之一,他的坚决态度,强行压制住了溃散的苗头。
“可是,托尔克队长,万一魔物势大,我们守不住……”另一个小队长担忧道。
“守不住也得守!”托尔克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老大还没死呢!谁再敢动摇军心,老子第一个把他扔出去喂天魔!执行命令!”
众人被他气势所慑,不再多言,迅速行动起来。法金深深看了托尔克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个粗野的汉子,或许不懂什么高深的谋略,但他对莱恩的忠诚和在这种关头展现出的决断力,正是队伍现在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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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营地像一台生锈但又被强行催动的机器,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运转起来。
伤兵们互相搀扶着,进入预设的防御石堡和箭塔。还能战斗的士兵则检查着武器,将所剩不多的符箓和箭矢摆在最顺手的位置。法金带着几个略通阵法的人员,穿梭在防线各处,将珍贵的灵石像对待眼珠子一样,小心翼翼地嵌入阵眼,调整着能量输出,确保每一分力量都用在刀刃上。他甚至拆解了一些非核心区域的辅助阵法,将材料回收,用以加固主防线。
托尔克则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雄狮,拖着伤躯,在防线上来回巡视。他的怒吼声不时响起:
“那边!那个缺口再用石块堵死!你想让魔物直接冲进来吗?”
“你!对,就是你!符箓是让你关键时刻用的,不是让你现在拿来点烟的!”
“阵法师呢?这处的灵光黯淡了,赶紧检查!”
他的方式粗鲁,甚至有些骂骂咧咧,但效果显着。士兵们在他的高压下,反而暂时忘却了恐惧,只剩下执行命令的本能。莱恩留下的防御体系,在托尔克这种近乎固执的严格执行下,虽然少了那份灵动和精妙的变化,却多了一种磐石般的笨拙坚固。
艾丽莎的斥候队撤了回来,依托莱恩提前布下的几个小型预警和迷惑阵法,在外围建立起一道无形的警戒网。她本人则站在营地最高的了望点上,锐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魔气,紧紧盯着西南方向。她手中的短弓时刻紧绷着,如同一只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魔云,给大地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当最后一丝光亮被地平线吞噬,远方的地平线上,传来了沉闷的、如同万马奔腾般的声响,连大地都开始微微颤抖。
魔潮,来了。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其中闪烁着无数猩红的光点,那是天魔的眼睛。低沉的嘶吼、尖锐的唳叫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冲击心神的音浪。魔气的浓度急剧上升,让人呼吸困难。
“准备迎敌!”托尔克的咆哮声压过了魔物的喧嚣。
防御阵法嗡鸣一声,亮起了柔和但坚韧的光晕,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将营地保护起来。最前排的士兵握紧了手中的兵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轰!”
第一波魔物如同黑色的浪潮,狠狠撞在了防御光罩上。光罩剧烈波动,泛起无数涟漪,但终究没有破裂。阵眼中的灵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弓箭手,抛射!符箓队,目标阵前五十步,覆盖打击!”托尔克根据莱恩预案中的标准流程,下达命令。
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夹杂着各色符箓爆开的火光、冰霜和雷电。冲在最前面的低阶天魔成片倒下,但更多的魔物立刻填补了空缺,它们疯狂地冲击着光罩,用利爪、牙齿,甚至身体,消耗着阵法的能量。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魔物的数量太多了,仿佛无穷无尽。防御光罩在连绵不绝的冲击下,光芒越来越暗淡。法金在阵眼中心满头大汗,不断调整着能量分配,拆东墙补西墙,脸色苍白如纸。
“左翼三号阵眼灵石耗尽!”
“右翼压力太大,请求支援!”
坏消息不断传来。
托尔克眼睛赤红,亲自冲到压力最大的地段,挥舞着战斧,将几只攀爬上光罩的飞行魔物劈碎。“顶住!都给老子顶住!想想你们身后是什么!是还在昏迷的莱恩老大!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他的怒吼和身先士卒,勉强提振着士气。但实力的差距是残酷的。一炷香后,伴随着一声脆响,营地正面的防御光罩,如同破碎的玻璃般,彻底消散了!
“结阵!近战队上前!死战!”托尔克嘶吼着,带着残存的士兵,组成密集的防御阵型,与汹涌而入的魔潮撞击在一起!
刀剑砍入骨骼的闷响,魔物的嘶嚎,人类的惨叫,瞬间响成一片。防线顷刻间变得岌岌可危。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焦黑的土地。
就在这最危机的关头,营地中心,那间被严密守护起来的、莱恩养伤的木屋,门帘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轻轻掀开。
莉莉娅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比昏迷的莱恩好不了多少,近乎透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原本合身的衣物此刻显得有些宽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迷茫,而是一种极致的冷。那是一种仿佛将万里冰川都浓缩在眼底的冰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绝对的寒意。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前方惨烈的战场上,看到了苦苦支撑、不断后退的托尔克等人,看到了节节败退的防线。然后,她的视线越过厮杀的人群,落在了那间安静的木屋上。
那里,有莱恩。
下一刻,一股远比她全盛时期更加凛冽、更加精纯的寒气,以她为中心,猛然爆发开来!
空气中发出“咔咔”的轻响,地面迅速凝结出一层白霜。那些冲在最前面的魔物,动作瞬间变得僵硬、迟缓,体表覆盖上厚厚的冰晶。
莉莉娅甚至没有看那些魔物一眼。她只是轻轻抬起了手。
没有咒语,没有复杂的法印。随着她指尖的划动,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聚成无数薄如蝉翼、边缘闪烁着致命寒光的冰刃。这些冰刃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空中划过诡异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些动作迟缓的魔物。
“噗噗噗噗——”
利刃切入败革的声音连绵响起。冰刃轻易地撕裂了魔物被冻得脆弱的躯体,带出一蓬蓬暗紫色的魔血。它们的攻击并非简单的物理切割,更蕴含着一种极寒的道韵,直接冻结、崩坏魔物的生机。
成片的魔物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莉莉娅的脚步未停,她一步步向前走去,所过之处,温度骤降,冰霜蔓延,魔物纷纷化为僵立的冰雕,继而在她走过之后,碎裂成满地冰渣。
她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病弱的优雅,但效率却高得吓人。她就像一台冰冷的杀戮机器,精准、高效、无情地清理着涌入防线的魔物。
原本岌岌可危的战局,因为莉莉娅的突然介入,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
托尔克等人压力大减,惊愕地看着那个在魔潮中漫步的冰冷身影。
“莉莉娅小姐……她醒了?”一个士兵喃喃道。
“而且……好像变得……更厉害了?”另一个士兵看着那些瞬间被冻结粉碎的魔物,咽了口唾沫。
莉莉娅对周围的议论和目光毫无反应。她清理完防线内部的魔物后,便停在了防线的最前沿,独自一人,面对着前方依旧汹涌的魔潮。她不再前进,也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冰雪雕琢的守护神。任何试图越过她、冲向营地的魔物,都会在瞬间被无尽的寒冰吞噬。
她用自己的方式,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死亡之墙。
有了莉莉娅这强得不可思议的助力,托尔克等人终于得以喘息,重新组织防线,清理残敌,救治伤员。法金也趁机带人抢修和更换部分阵眼的核心。
然而,魔潮似乎被激怒了。黑暗中,数道强大的气息锁定了莉莉娅,那是堪比魔将的存在!
莉莉娅冰冷的眸子微微转动,看向那几道气息传来的方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周身的寒气,变得更加凛冽刺骨。一场更加残酷的战斗,似乎即将爆发。
就在这时,艾丽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急促:“东北方向!有一支小队正在快速接近!身份不明!但……似乎不是魔物!”
所有人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是敌是友?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上,任何未知的存在,都可能带来变数。
托尔克握紧了战斧,看向远处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又看了看如同冰雕般伫立在最前方的莉莉娅,以及身后那间安静的病房,咬了咬牙。
“准备应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防线,依旧在坚守,但未来的变数,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