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刑房,烛火相较于审讯赵德昌时,似乎暗淡了几分,映照出慧明方丈,或者说,俗家名为方德宗(或同族)的慧明,那张已然褪去所有伪装的、苍白而平静的脸。
他没有挣扎,没有喊冤,甚至在镣铐加身时,还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已然褶皱的僧袍,维持着最后的、刻入骨子里的士大夫仪态。
张子麟与陈寺丞端坐案后,李清时亦在旁记录。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方慧明,”张子麟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佛骨舍利,伪造遗诏,构陷玄寂,操控寺产,以图不轨……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言?”
慧明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张子麟,扫过陈寺丞,最后落在那跳跃的烛火上,嘴角竟勾起一丝似悲似嘲的弧度。
他没有否认,反而以一种近乎坦然的语气,开始了他的供述,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
“张寺副果然名不虚传。”他缓缓开口,带着一种认命后的释然,“事已至此,贫僧……不,罪民也无须再隐瞒什么。”
“策划此局,其一,确为嫁祸玄寂。”他目光变得锐利,带着积压已久的恨意,然后说道“罪民早已怀疑,此人乃当年永乐皇帝安插在寺中,监视我等‘前朝余孽’的鹰犬!这六十年来,他看似清修佛法,实则一双眼睛,时刻盯着寺内风吹草动!家父(或族中长辈)便是因‘靖难’之祸,以致阖家罹难,罪民在外,侥幸得脱,逃出生天,遁入空门,苟延残喘到现在,此等血海深仇,日夜煎熬!寻机除掉这个监视者,并让他身败名裂,背负逆党之名而死,正是罪民为父辈、为方家讨还的一点利息!”
他语气中的刻骨仇恨,让在场的陈寺丞都不禁动容。
这是跨越了数十年的家族血泪,是历史尘埃也未能掩埋的伤痛。
“其二,”慧明继续道,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火光,“便是借此机会,将那‘遗诏’公之于众!朱棣篡位,得国不正,天下忠义之士,岂能甘心?这伪诏,乃罪民根据父辈口传遗志,呕心沥血仿造而成!虽不能立刻光复旧朝,但只要能将其散播出去,便可扰乱人心,令天下人重新审视这皇位来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此乃完成父辈遗志,尽人臣之本分!”
他的话语,充满了理想主义破灭后的偏执与疯狂,将一己之仇、一族之恨,与所谓的“天下大义”捆绑在一起,试图为自己惊天的罪行,披上一层悲壮的外衣。
张子麟静静听着,心中却波澜起伏。
慧明的动机,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交织着私仇与扭曲的“公义”。然而,无论动机为何,其行为已然触犯了帝国的底线,撼动了统治的根基。
几乎在慧明供认不讳的同时,另一间静室内,玄寂也被带到了张子麟面前。
与慧明的激动截然不同,玄寂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无需过多讯问,在张子麟点破其“宫内暗桩”的身份后,玄寂长长叹息一声,那双澄澈了六十年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翳。
“张施主所言不错。”玄寂的声音沙哑而苍老,“贫僧……确是永乐年间,到洪熙元年,第一批由内官监安排,以养病为名,送入这栖霞寺的‘眼睛’。任务便是监视寺内是否藏匿建文党羽,或有无异常聚会,安排的眼线。”
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这六十年来,贫僧每日诵经礼佛,看似修行,实则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记录、上报。眼见着慧明……不,是方慧明,不,应该叫方德宗,他如何一步步从一个小沙弥成长为方丈,如何暗中经营,如何对贫僧旁敲侧击,试探来历……贫僧皆知,却只能隐忍,只能继续扮演这清修老僧的角色。”
“看着他伪造物证,将‘建文遗臣’的帽子,扣到贫僧头上时,贫僧心中……竟有一丝可笑,亦有一丝悲凉。”玄寂睁开眼,目光空洞,“可笑他不知贫僧底细,悲凉这浮生若梦,真假难辨。这六十年的监视生涯,早已将贫僧的心磨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一面是皇命难违,一面是佛前妄语,内心煎熬,犹如身处无间地狱……”
玄寂的供述,补全了故事的另一面。
一个被皇权工具化的密探,在漫长的岁月中承受着身份撕裂与道德拷问的悲剧。
他与慧明,一个是官方布下的棋子,一个是前朝遗落的火种,在这佛门清净地,上演了一场跨越数十年的无声暗战。
这六十年的明争暗斗。
加上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日夜修习,佛法典籍。
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来此真正的目的。
他竟产生悲悯和自我怀疑。
他不愿慧明,或全寺僧人,遭受朝廷屠戮。
竟然开始心软,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最后竟被慧明利用,把他推出做挡箭牌。
真是莫大的讽刺的可笑。
真相,至此已然大白。
然而,水落石出之后,摆在张子麟和陈寺丞面前的,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一个关乎政治、律法与人心的艰难抉择。
如何结案?
若据实上奏,则需写明:慧明(方氏之后)利用寺庙策划逆案,伪造遗诏,私藏国宝;资助建文旧部,企图复辟。玄寂乃先皇所遣密探,身份暴露。
此案将不可避免地再次揭开“靖难”这块帝国最敏感的伤疤,势必引发朝野震动,甚至可能被有心之人利用,掀起新的政治风波。
皇帝会如何想?
是否会认为南京官员无能,竟让此等逆案在眼皮底下酝酿多年?
若稍作修饰,隐去玄寂密探身份,将一切罪行归于慧明,称其构陷高僧、图谋不轨,虽能尽快结案,避免政治风险,但这无疑是对真相的背叛,对玄寂(尽管其身份特殊)亦不公正,更违背了张子麟追寻真相的初心。
陈寺丞眉头紧锁,在值房内来回踱步,显然深知其中利害。“子麟,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啊。玄寂身份,干系皇家隐秘,是否呈报,如何呈报,需慎之又慎,要让寺卿决断。”
张子麟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理解陈寺丞的顾虑,官场之道,明哲保身乃是常态。
但他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慧明那偏执的眼神,玄寂那疲惫的忏悔,以及那枚光华流转的佛骨舍利和那卷足以搅动天下的伪造遗诏。
他知道,有些真相,注定沉重,但司法之笔,不应因沉重而弯曲。
“大人,”张子麟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下官以为,真相便是真相。
隐匿玄寂身份,虽可暂保平安,却如同掩耳盗铃,且难保日后不生变故。唯有据实陈奏,将慧明之罪、玄寂之实,原原本本上达天听,方是臣子本分,亦是杜绝后患之策。
至于圣意如何,朝局如何,非我等人臣所能揣度,亦非司法所应顾虑之首要。”
他将抉择的权力,交还给了律法与至高无上的皇权,也坚守了自己作为刑官的底线。这一刻,他完成的不仅仅是一桩案件的侦破,更是一次对司法独立性与真实性的艰难扞卫。
陈寺丞凝视他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其中包含着无奈和思考,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便依你之意,拟文吧。我上报给寺卿,由他做最终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