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元年的深秋,金陵城笼罩在一场连绵的寒雨之中。
雨水洗去了夏末的最后一丝燥热,也将这座六朝古都浸润得愈发清冷沉郁。
秦淮河的脂粉香气似乎也被这秋雨冲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气里的、带着枯叶与湿土气息的凉意。
这一日清晨,雨势稍歇,灰蒙蒙的天光勉强透过云层,洒在南京城东南隅一片巍峨壮丽的建筑群上,这便是闻名遐迩的大报恩寺。
琉璃宝塔高耸入云,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依然流转着不动声色的华彩,殿宇重重,飞檐斗拱,香火历来鼎盛,是南直隶乃至整个江南的佛教圣地。
然而,今日的大报恩寺,却失了往日的祥和宁静。
一种无形的恐慌与骚动,如同瘟疫般在僧侣与早早前来上香的信众间迅速蔓延。
钟磬停响,诵经声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寺内最为核心、也最为森严的禁地,藏经阁。
藏经阁并非寻常僧人香客可以随意进出之所,其内不仅供奉着寺内最为珍贵的贝叶经、金银字书写的大藏经,更在顶层密室中,供奉着一枚据传是佛陀指骨的舍利子,乃是大报恩寺的镇寺之宝,亦是朝廷敕封、受万民瞻仰的圣物。
平日里有武僧昼夜巡逻,阁门锁钥由方丈与达摩院首座共同执掌,防卫之严密,堪比官家银库。
可就在这重重护卫之下,那枚供奉于金棺银椁之中的佛骨舍利,竟在昨夜,不翼而飞了!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首先击懵了寺内众僧。随即,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应天府,传到了南京守备太监府,最终,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深潭,轰然震动了大理寺乃至整个南京官场。
张子麟是被陈寺丞亲自唤至值房的。
老寺丞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难看,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将一份刚收到的、盖着守备衙门和大理寺卿双重印信的紧急文书推到张子麟面前。
“子麟,出大事了!”陈寺丞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大报恩寺……佛骨舍利,昨夜被盗!”
张子麟心头猛地一沉。
他虽非佛门弟子,但也深知这枚佛骨舍利在朝野上下的象征意义。
它不仅是宗教圣物,更承载着皇权与神权交织的权威,其失窃,绝非寻常盗案可比。
他迅速浏览文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案发时间约在子时到丑时之间,藏经阁门窗完好,锁具无损,现场并无激烈搏斗痕迹,唯有供奉舍利的金棺被开启,内中空空如也。最令人心悸的是,在现场,盗匪竟留下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印记,用利器刻在供奉石座旁地面上的,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建文”!
这两个字,如同带有某种诡异的魔力,瞬间将一桩本已足够骇人听闻的盗窃案,拖入了一个深不见底、弥漫着历史血腥与政治禁忌的漩涡之中。
“建文……”张子麟低声念出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是大明第二任皇帝,被其叔父燕王朱棣(即永乐皇帝)在“靖难之役”中推翻的年号。
数十年来,关于建文帝及其忠臣余党的传闻从未彻底平息,始终是悬在本朝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之剑,是帝国最敏感、最不愿触及的伤疤。
此刻,这伤疤被以一种极其嚣张的方式,公然揭开!
“朝廷震怒!”陈寺丞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严令南京各部衙署,尤其是我们大理寺,限期破案!务必追回佛骨,查明真相,严惩狂徒!”他重重叹了口气,看着张子麟,“子麟,此案……非同小可。这‘建文’印记,不管是真是假,都已将案件推到了风口浪尖。一个处理不当,便是滔天大祸!”
张子麟自然明白其中的凶险。这已不仅仅是追回失物那么简单,更关乎皇室尊严、朝局稳定,甚至是对当今皇统合法性的某种阴险挑衅。查,可能触及不可言说的历史禁区;不查,朝廷法度威严扫地,流言蜚语足以动摇人心。
“寺内初步勘查,可还有其他线索?”张子麟冷静地问道,试图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一丝可靠的浮木。
“寺僧慌乱,现场已被一定程度破坏。目前所知,便是门窗无损,舍利失踪,以及那……那两个字。”陈寺丞揉了揉眉心,“子麟,此案干系太大,寺卿之意,由你全权负责,一应人手,随你调派。务必……务必谨慎!”
将这烫手“山芋”交到张子麟手中,既是信任,也是无奈,更是极大的压力。
张子麟没有推辞,他知道此刻也无人可推。他躬身领命:“下官遵命。这便前往大报恩寺现场。”
走出大理寺衙署,冰冷的秋雨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张子麟没有乘二叔张福的马车,只带了数名精干衙役,徒步穿行在湿漉漉的街巷中。
雨水打湿了他的官袍下摆,寒意侵肌,却远不及他心中那股因“建文”二字而泛起的冰冷沉重。
大报恩寺的山门已然在望,那巍峨的“殿宇”在雨幕中显得格外肃穆,也格外压抑。
他知道,踏进这座寺庙,便等于踏入了一个交织着信仰、历史、政治与阴谋的巨大迷局之中。
佛骨失窃,仅仅是一个开始,那刻在地上的两个字,才是真正搅动深渊的魔咒。
前路迷茫,凶险未知,但他别无选择,唯有迎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