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焕之的心理防线,在张子麟抽丝剥茧般的证据展示面前,彻底崩溃。
他瘫倒在地,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户部郎中,只是一个面如死灰、精神涣散的待罪之囚。
呜咽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死寂。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审讯室内跳动的烛火,终于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供述。
起初,他还试图将责任推给下属,声称自己只是“失察”,被吴志远、孙铭等人蒙蔽。但在张子麟精准点出几个,只有他本人才能决策的关键环节,尤其是几笔需要他亲自协调守备太监,或勋贵关系才能完成的“特殊补偿”交易后,他最后的侥幸,也被击得粉碎。
“……是,是我利令智昏……”曹焕之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盐引之利太厚,‘折耗’之策,前人便有操作,我只是……只是将其做得更精巧些……”
他供认了如何与吴志远、孙铭、钱贵等人结成团伙,如何挑选价值高、风险低的盐引批次,如何在风平浪静时虚构高额折耗,又如何利用职权,以“补偿”、“旧引兑换”等名目,将大量优质盐引定向输送给“丰隆号”、“泰昌记”等由其暗中控制,或利益关联的商号。
“……所得利银,七成归我与其他几位大人打点、分润,三成留于商号运作,以掩人耳目……”他喃喃道出了利益分配的内幕。
当被问及背后是否还有更大保护伞时,曹焕之眼神闪烁,露出了极大的恐惧,嘴唇翕动,却迟迟不敢开口。
张子麟没有逼问,只是将一份抄录的、涉及与守备太监衙门,及几位勋贵府上资金往来的模糊账目,轻轻推到他面前。那是从“丰隆号”秘密账房中搜出的,虽未明言用途,但时间、金额与几笔关键的盐引放行、政策倾斜时间点高度吻合。
曹焕之看着那几张纸,如同见了鬼魅,最后一丝抵抗也消失了。
他颓然道:“……有些关节,若无……若无上面默许或方便,确实难以打通。每年……都有‘孝敬’送出,具体……具体由吴志远经手更多……”
他没有直接点名,但这含糊的供述,已然将一条更庞大的利益链牵扯了出来。
拿到了曹焕之这份核心口供,案件的审讯进度骤然加快。
吴志远、孙铭、钱贵等人,在确凿的证据和曹焕之部分招供的压力下,也相继开口。
他们的供词相互印证,拼凑出了一幅完整的官商勾结、系统性贪渎盐利的惊人图景。
人证、物证、书证、口供,链条完整,无可辩驳。
大理寺卿郑克俭亲自坐镇,将所有的案卷材料、审讯记录进行最终整理复核。
随后,他以六百里加急,将一份详细记录案情的奏疏,连同主要证据副本,直送北京内阁与司礼监。
同时,另一份措辞严谨、列明曹焕之等人罪行的官方文书,也被送达南京守备衙门、南京刑部以及都察院南京御史衙门。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再也无法封锁。
金陵城,彻底激荡!
曹焕之倒台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整个南京官场,炸开了锅。
户部衙门首当其冲,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
与曹焕之关系密切的官员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刻大理寺的衙役就会出现在自己廨署门口。那些平日里巴结曹焕之、或多或少得过些好处的,更是如坐针毡,四处打探消息,寻求自保之策。
整个户部,几乎陷入了半瘫痪状态。
都察院的御史们,则反应不一。
最初上疏弹劾的方御史,自然是扬眉吐气,但更多的御史,则是陷入了沉默与反思。
他们中不乏有人早就风闻盐政之弊,却或因阻力太大,或因证据难查,未能如张子麟这般一查到底。
此刻,震惊之余,也不免有些面上无光。
南京刑部则显得有些尴尬。
同为三法司之一,如此大案竟由大理寺独立侦办完成,刑部脸上无光。
内部难免有人嘀咕:郑克俭和张子麟越俎代庖,但面对铁证如山的案卷,也只能暗自懊恼,被动地配合后续程序。
而真正暗流汹涌、波澜骤起的,则是在那高墙深院的南京守备太监衙门,以及几座世代簪缨的勋贵府邸。
曹焕之含糊供述中,提及的“上面”和“孝敬”,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了某些人的神经上。
虽然曹焕之尚未完全攀咬,吴志远也在审讯中,试图一力承担,将大部分“打点”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但大理寺掌握的那些模糊资金往来记录,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守备太监衙门内,几位有权势的公公,罕见地聚集在一起,密室商议,气氛凝重。
有人主张强硬,试图利用内廷影响力,向北京方面施压,将案子压下去,或限定在曹焕之等少数人身上;也有人认为,证据已被大理寺坐实,且郑克俭已直奏中枢,强行干预风险太大,容易引火烧身,主张断尾求生,弃卒保帅。
类似的争论,也在某些勋贵府邸上演。往日里歌舞升平、钟鸣鼎食的景象,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开始紧急清理与曹焕之、与那几家商号的一切明暗联系,销毁可能存在的信件、账目,叮嘱门下之人谨言慎行。
一时间,南京官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往日与曹焕之过从甚密者,此刻避之唯恐不及;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则对大理寺,尤其是对张子麟,投去了混合着敬佩、惊叹与一丝畏惧的目光。
谁也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看似温文尔雅的大理寺评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如此石破天惊,直接掀翻了盘踞盐政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的巨大利益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