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寺丞的强硬表态与大理寺随之而来的暗中护卫,如同一道坚实的屏障,暂时抵住了从阴暗处射来的冷箭。
张子麟心无旁骛,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对那几家关联商号更深层次的剖析之中。匿名信与假火警的威胁,非但没能阻挠他,反而让他摒弃了最后一丝幻想,更加坚定了要从根本上,摧毁对方罪证链条的决心。
他的调查方向,开始从“账目关联”向“实质穿透”转变。
光证明账目有问题还不够,必须证明这些有问题的账目,如何具体地转化为不法利益。他需要量化这种贪渎的规模,描绘出利益输送的完整路径。
他再次将目光聚焦于“丰隆号”、“泰昌记”等核心商号。这一次,他不再仅仅盯着它们与异常折耗、补偿交易的关联,而是开始利用其过人的算学天赋,进行一项更为宏大,也更为精细的工程——重建这几家商号在盐引体系中的真实运营模型。
他调阅了能找到的、所有与这几家商号相关的记录:从最初领取盐引的引价银缴纳,到运输途中的关税、杂费,再到最终在指定引岸的销售记录(虽不全面完整,但可通过引岸地点、盐引数量大致估算其销售规模与利润空间),以及它们历年来资产、铺面扩张的情况。
这是一个极其庞杂的数据迷宫。
各类数据散落在不同年份、不同科目的账册中,格式不一,计量单位也时有变化。张子麟却如同一个最高明的织工,以他那近乎恐怖的记忆力与对数字的直觉为梭,将这些分散的、看似无关的数据丝线,一点点编织起来。
他在一张巨大的桑皮纸上,为每一家关联商号都,单独建立了一个“账目档案”。左侧记录其“投入”:包括引价银、各类税费、以及(根据其盐引数量、引岸位置估算的)合理运营成本。右侧记录其“产出”:包括估算的销售收入,以及其明显的资产增加。
日夜不休的演算,在廨署中进行。
算盘珠的清脆声响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成了这方空间里唯一的乐章。张子麟的眼中的血丝更重了,但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一个惊人的真相。
数日之后,初步的结果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根据他构建的模型估算,这几家关联商号,在过去的五六年里,其账面上显示的“投入”与“产出”,在支付了引价、税费及估算的运营成本后,所获得的“正常利润”,虽然也算丰厚,但尚在合理范围之内,甚至比一些口碑良好、经营稳健的大盐商,还要略低一些。
这看起来似乎很正常,甚至显得曹焕之,对他们还有些“苛刻”。
但张子麟的推演并未停止。他敏锐地意识到,问题恰恰隐藏在这“正常”之下。他将这些商号通过“异常折耗-补偿兑换”链条额外获得的盐引数量,单独剥离出来,进行计算。
这一算,石破天惊!
这些通过非常规渠道、几乎是“凭空”得来的盐引,其数量累积起来,竟然达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规模,几乎相当于他们明面上正常领取盐引总量的四到五成!而且,这些额外盐引的品质往往更高,引岸位置更优。
如果将这些额外盐引所产生的、几乎无需对应“投入”(因为其对应的“成本”已被虚构的折耗消化在国库账上)的巨额利润,叠加到他们原本的“正常利润”之上……
那么,这几家商号真实的获利能力,将远超同行,达到一个极其离谱的程度!其积累的财富,也远远超出了他们账面上那些铺面、资产所显示的水平!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张子麟看着桑皮纸上,那触目惊心的计算结果,喃喃自语。
曹焕之这伙人,手段确实老辣。他们让关联商号,在明面上维持着一个“守法经营、利润一般”的形象,以此麻痹外界,躲避朝廷各个机构部门的(审查)。而真正的大头利润,则全部来自于那条隐藏在“折耗”与“补偿”阴影下的灰色链条。
这条链条输送的利益,庞大而隐蔽,如同一条潜伏在官方盐政体系之下的巨大暗河。
至此,张子麟已经从逻辑和数据上,基本完成了对曹焕之团伙舞弊模式的构建与量化。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条吞噬国税的巨蠹,是如何运作,以及其胃口,究竟有多大了。
数学是不会错的,数学得出的数据,是冰冷死板的,也是最正确的。
然而,这一切,仍旧是建立在账目推算和合理估计之上的“模型”。它无比坚固,指向性极强,但在司法层面,仍然需要一块,来自现实世界的、无可辩驳的“压舱石”。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带着一丝焦急,也带着一丝期待。李清时那边,关于漕运的民间调查,该有回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