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历时九日之后,终于在无数道期盼、焦虑、恐惧交织的目光中,轰然洞开。
士子们如同潮水般涌出,个个面色憔悴,形销骨立,恍如隔世。阳光刺目,空气清新,却难以立刻驱散,萦绕在心头,长达数日的压抑,与那场死亡风波,残留的阴影。
张子麟、周文斌与李清时三人,在约定的地点重逢。
“子麟!文斌!”李清时依旧是那副爽朗模样,大步迎上,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仿佛要将这几日的沉重,一并拍散,“可算出来了!这九日,真比九年还长!”
周文斌长长舒了口气,夸张地活动着筋骨:“可不是嘛!差点把小命,都交代在里面了!清时兄,你在‘午’字片区,怕是没我们‘辰’字区这般……惊心动魄吧?”他挤眉弄眼,心有余悸。
李清时笑道:“流言是听了满耳,心惊胆战也是有的,不过总算有惊无险。倒是子麟,”他转向张子麟,目光中带着由衷的敬佩,“此番真是多亏了你!临危受命,安定大局,如今你的名头,在这批举子里,可是响当当了!”
张子麟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分内之事,何必挂齿。倒是清时兄,文斌,你们考得如何?”他更关心友人的前程。
周文斌嘿嘿一笑,颇有几分自得:“经义策问,自觉尚可,总算没白熬这些夜。”李清时则洒脱地一摊手:“文章一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嘛,能完整走出来,已是万幸。”
等待放榜的日子,比考试本身更加煎熬。
京城各大客栈、会馆里,充满了各种猜测、祈祷与不安的议论。贡院“幽灵”事件依旧是热门话题,但伴随着真相的公布和张子麟名声的传扬,恐慌已逐渐被猎奇与赞叹所取代。
张子麟三人暂居一处清静客栈,终日或闭门读书,或结伴游览京师名胜,或与相熟士子诗文唱和,看似闲适,实则内心,无不在期盼着,那决定命运的一刻。
李清时常与张子麟二人,探讨经世致用之学,言谈间对其见解颇为推许。周文斌则发挥其长袖善舞的本事,四处结交,打听消息。期间,李班头曾秘密来过一次,向张子麟禀报暗查进展,言及那陈远之考前,确与数名湖广同乡往来,肉脯乃同乡所赠,言称可以御寒提神,药瓶来源则仍在追查,颇多蹊跷。
张子麟听罢,只嘱其继续谨慎查访,未再多言。
终于,到了放榜之日。
黎明时分,礼部门前的照壁下,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所有应试举子,以及他们的亲友、仆役,乃至京城看热闹的百姓,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几乎要爆炸开的紧张与期待。
张子麟、周文斌、李清时三人,也挤在人群中。周文斌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嘴里不住念叨。
李清时摇着折扇,看似镇定,但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的心绪。
张子麟则静立一旁,目光沉凝地望着,那尚被黄绫覆盖的巨榜,呼吸亦不免稍稍急促。
辰时正,锣鼓喧天,礼炮齐鸣。数名礼部官员簇拥着一位侍郎,登上高台,当众验明封识,然后,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猛地扯下了黄绫!
“榜开了!”
“快看!”
“中了!我中了!”
“唉……”
巨大的杏榜之上,密密麻麻的姓名、籍贯赫然在目。人群瞬间疯狂了,欢呼声、痛哭声、叹息声、尖叫声响成一片。有人狂喜晕厥,有人捶胸顿足,世间百态,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周文斌眼尖,几乎是瞬间,就在二甲靠前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中了!子麟!清时兄!我中了!二甲第四十七名!”他狂喜地抓住张子麟的胳膊,用力摇晃,激动得语无伦次。
张子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飞快地在榜单前列扫过。终于,在二甲第十一名的位置,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张子麟!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多年的寒窗苦读,无数的挑灯夜战,贡院内的生死考验……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子麟,你也中了!二甲第十一!好高的名次!”周文斌比他自己中了还高兴。
两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旋即想起李清时,连忙在榜上寻找,然而,从头至尾,反复数遍,却始终未见“李清时”三字。
喜悦的气氛,顿时凝滞了。
周文斌脸上的笑容僵住,担忧地看向李清时。
张子麟也心中一沉,转向好友。
李清时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握着折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沉默地看着那金榜,目光在那些陌生的名字上掠过一下,最终,缓缓合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时,脸上已努力挤出一丝豁达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难掩深深的失落。“恭喜二位!子麟兄高居二甲前列,文斌兄亦榜上有名,真乃大喜!”他拱手道贺,声音略显沙哑。
“清时兄……”周文斌欲言又止,搜肠刮肚想安慰的话。
李清时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语气反而变得轻松了些:“无妨,无妨。二位不必为我忧心。我李家本是商籍,家父这辈才侥幸改作民籍,我能有机会踏入这考场,与天下英才一较高下,已是侥天之幸,祖上积德。中了,自然是锦上添花;不中,亦是常事。我早有准备,只是没有高中,榜上无名,情绪难免有些失落,你们不必为我担心,过一阵子就好了。”他顿了顿,眼神中透出与年龄不符的通透,“这里面的门道,我岂会不知?时运固然不济,但审阅考官之偏好,文章之气运,所占成分亦重。我之文章,或许不合某位房官,乃至主考大人之意吧。”
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愤世嫉俗,反而冷静地分析着落榜的可能原因,这份豁达与清醒,让张子麟和周文斌既心疼又敬佩。
“清时兄豁达,弟等不及。”张子麟由衷道,“以兄之才学,来年再战,定能高中!”
“是啊!清时兄,下次必中!”周文斌连忙附和。
李清时哈哈一笑,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承二位吉言!不过眼下,还是先恭贺你们!走,今日必要不醉不归!”
当日下午,新科贡士需前往贡院,谒见座师。
至公堂内,气氛庄重而喜庆。
数百名新科贡士,身着最为体面的衣衫,按名次排列,恭敬地等待着主考官王清的接见。
王清依旧身着绯袍,端坐堂上,接受着士子们的拜谢。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在张子麟身上,停留了片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轮到张子麟上前,他整了整衣冠,趋步上前,依足礼仪,行三叩拜之礼:“学生张子麟,拜谢座师大人甄拔之恩!”
王清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虚扶一下:“起来吧。张子麟,你文章质朴说理,切中时弊,更难得心性沉稳,临事有静气。此番名列二甲,实至名归。望你戒骄戒躁,于殿试再创佳绩,将来为国效力,不负所学。”
“学生定当谨记恩师教诲!”张子麟再次躬身。
王清似乎想起什么,和声问道:“子麟,听你只有其名,可曾取字?”
张子麟恭声答道:“回恩师,学生尚未取字。”
王清抚须沉吟片刻,道:“既入仕途,不可无字。你名子麟,麟者,瑞兽也,祥瑞之兆。你心思缜密,行事稳健,堪为玉磬。为师便为你取字‘符瑞’,望你如玉磬般清越正直,亦为国之祥瑞,如何?”
符瑞!
张子麟心头一热,再次深深拜下:“学生张子麟,谢恩师赐字!必不负‘符瑞’之期!”
这一刻,座师与门生的名分,随着这郑重赐字,彻底牢固。张子麟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人生轨迹,已与这位位高权重的恩师,紧密相连。
金榜题名,师恩似海。
站在人生的崭新起点,张子麟,字符瑞,目光越过“至公堂”的重檐,投向了那紫禁城的深处,那里,还有最后一道关卡——殿试,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