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料峭春寒。
北“京”城,在薄雾中渐渐苏醒,而位于城东南的贡院街,却早已被人流与车马填满。
寅时刚过,数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汇聚于此,等待着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龙门一跃”——礼部会试。
张子麟、周文斌与李清时三人,随着汹涌的人流,缓缓向那森严的贡院大门移动。周遭是鼎沸的人声,夹杂着牲口的响鼻、车轴的吱呀,以及学子们或兴奋、或紧张、或故作镇定的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
“好家伙,这阵仗,比咱们府试时可大多了!”周文斌踮着脚,望着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和那高耸的贡院围墙,忍不住咂舌。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蓝色直裰,显得精神抖擞,只是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清时依旧是那副洒脱模样,摇着一柄素面折扇——虽天气尚寒,但这似乎成了他镇定自若的标志。他笑道:“文斌兄,这便是天下英才尽入彀中了。十年寒窗,乃至数十年苦读,皆系于此后数日。紧张才是常理。”
张子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衫,洗得有些发白,但胜在干净挺括。相较于周文斌的外露和李清时的佯装轻松,他显得异常沉静。那双愈发深邃的眼睛,如同两口古井,波澜不惊地映照着这宏大而紧张的景象。
他注意到队伍中,有须发花白的老者,眼神浑浊却执着;有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意气风发,顾盼自雄,睥睨一世;也有不少面色憔悴、衣着简朴的寒门子弟,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忧虑。他还看到,有人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默诵经文,嘴唇飞快翕动;有人则不停地搓着手,呵着白气,试图驱散寒意与紧张。
“看着他们,我倒觉得自己,还算沉得住气了。”周文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声嘀咕。
李清时合上折扇,轻轻敲了敲周文斌的肩头:“稳住心神便是。子麟兄,你说是吧?”
张子麟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人群,投向了那座气象森严的贡院。青砖高墙,望楼耸立,黑漆大门,如同巨兽的口,吞噬着一个个满怀希望的士子。
门前矗立的“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牌坊,在晨曦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这里,是大明王朝选拔顶尖人才的核心之地,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圣地,也是一座考验智力、体力与心志的巨型堡垒。
队伍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
终于,轮到了他们接受搜检。
贡院门口的搜检极为严苛,远超童试、乡试。面无表情的兵丁和书吏仔细核对他们的相貌、履历、官印文书,也就是准考证文,随后便是近乎粗暴的搜身。发髻要被解开,衣物夹层要细细捏过,考篮中的每一支笔、每一锭墨、每一张纸都不放过,甚至连带的糕饼,也要被掰开查验,防止夹带舞弊文章。
“啧,真是……斯文扫地。”周文斌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被扯乱的头发和衣衫,一边低声抱怨。
李清时倒是坦然,张开双臂任人检查,低声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让舞弊之徒混入,才是对吾等苦读之人最大的不公。”
张子麟默然接受检查,心中却对李清时的话深以为然。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公平是其生命线。他想起《童试谜题》中,那精巧的微雕墨锭,若非自己偶然察觉,险些就让投机者得逞。眼前的严格搜检,正是为了维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公平。
通过搜检,踏入贡院大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喧嚣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凝固的肃穆。巨大的庭院,青石板铺地,空旷而冷寂。
一排排低矮的号舍,如同蜂巢般密集排列,向远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头。每一间号舍,都一模一样,宽不过三尺,深仅四尺,高不足六尺,仅容一人转身。三面是砖墙,朝南一面敞开,无门无窗,只在左右壁砌出两层砖托,放置一块木板,白天为桌,夜晚为床。
这便是他们未来几天,乃至十几天的“战场”与“囚笼”。
张子麟、周文斌和李清时,按照手中的号牌,被引往不同的区域。张子麟分在了“辰”字片区,周文斌在“卯”字片区,李清时则在更远的“午”字片区。
“子麟,文斌,各自珍重!待出闱之日,再把酒言欢!”李清时拱手,笑容依旧爽朗,但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郑重。
“清时兄,你也保重!”周文斌用力抱拳。
张子麟看着两位挚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全力以赴,无愧于心。”
三人互道珍重,随即分开,走向各自那方小小的天地。
张子麟找到自己的号舍——“辰字拾柒号”。他放下考篮,简单清扫了一下积尘。号舍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石灰的气息。他试了试那块作为桌案的木板,还算稳固。墙角放着一只便桶,气味隐隐传来。这就是帝国精英们角逐的舞台,现实远比想象中更为艰苦。
他刚安顿下来,就听到旁边号舍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他偏头望去,只见邻舍“辰字拾捌号”里,一个身着洗得发白布袍的年轻士子,正佝偻着身子,用一方旧手帕捂着嘴,咳得面色潮红。那士子身形瘦削,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窝深陷,显然身体孱弱,或是久病缠身。
那士子察觉到张子麟的目光,有些窘迫地停下咳嗽,微微颔首示意,便迅速转过身,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的物品,背影单薄而孤寂。
张子麟心中微动。他记得刚才在门口排队时,似乎也瞥见过这个身影,在拥挤的人潮中,显得格外沉默和不起眼。看其衣着用度,应是寒门学子无疑。
能将书读到这一步,不知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张子麟心中生出几分同情,但也仅止于此。在这贡院之中,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命运,无人可以替代。
就在这时,一阵庄严的鼓乐声响起。时辰已到,所有士子必须进入号舍,等候仪式。
片刻之后,以主考官王清为首,一众帘官、巡绰官、受卷官、弥封官等数百名考务人员,身着朝服,神情肃穆,缓步进入贡院“至公堂”前的广场。
张子麟凝目望去,只见那位主考官王清,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步履沉稳,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他身着绯色孔雀补子官袍,在晨曦映照下,更显地位尊崇。
王清率众官在先师孔子牌位前焚香跪拜,行三跪九叩大礼,祈求文运昌隆,取士得人。随后,他转身面向数千名鸦雀无声的士子,声音洪亮而清晰地传遍贡院的每个角落:“诸生!尔等寒窗苦读,孜孜矻矻,今日汇聚于此,乃为国求贤,亦为尔等平生所学一证之时!朝廷开科取士,旨在选拔真才,辅弼社稷,抚育黎元!”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密密麻麻的号舍,仿佛能穿透那小小的空间,看到每一个士子的内心。
“本官奉天子明诏,主理本届会试。唯有八字告诫诸生——‘恪守规矩,勿欺勿妄’!考场之内,唯有文章见识可论高下。若有心存侥幸,行舞弊苟且之事者,一经查实,革去功名,永不许考,并按律严惩,决不姑息!”
他的话语如同金石坠地,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广场上寂静无声,只有风吹动旗帜的猎猎作响。
“望诸生涤虑静心,阐发经义,敷陈治道,各展所长,不负君恩,不负所学,亦不负尔等多年之艰辛!现在,发放试题!”
王清训话完毕,自有受卷官将厚重的试题木牌,悬挂于各处显眼位置,也有差役将印有试题的纸张,逐一发送至各号舍。
张子麟接过试题纸,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有杂念——对前路的期许、对友情的珍视、对邻舍病弱书生的那一丝关切,乃至刚才王清那番话语,带来的震撼——尽数压下。
他研墨,铺纸,提笔。
笔尖饱蘸浓墨,落在洁白的试卷上。
这一刻,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心中流淌的经义文章。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邻舍那狭小阴暗的空间里,那个面色苍白的书生陈远之,正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也颤抖着握紧了笔。命运的阴影,已然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这“辰”字片区。
龙门已开,是跃上九天,还是折戟沉沙,抑或是……被无形的漩涡吞噬?答案,将在未来几天内,伴随着墨香与难以言喻的紧张,一步步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