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从民间访查获得的、关于李阿牛坚实不在场证明的振奋与沉重,张子麟回到了南京大理寺。
他没有立刻惊动陈寺丞,而是在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吏宋康处,登记报备审阅查找、复核所需要的卷宗,跟着对方微微佝偻的背影,向着档案库方向走去。
宋康话不多,只有问了才会答,打开档案库的门,只说声:“张评事有什么事,可来外面问我。”就转身离开了。
张子麟看着对方离开,才在一旁的书案上坐下是,将自己关在档案库那方小天地里,再次面对那浩如烟海的卷宗。
李阿牛蒙冤的证据已然在手,但要彻底为其平反冤案,仅凭“不在场”尚嫌不足。
若能寻得真凶,或至少是更具说服力的作案嫌疑人,此案方能铁板钉钉,令所有潜在的非议与阻力哑口无言。
他回想起案卷中记载的作案手法:夜袭独行商旅,手段凶残,劫取财物。
这并非高明的罪案,却带着一种悍匪的利落与冷酷。
李阿牛一个老实巴交的樵夫,即便真有作案时间,其心性、手法,似乎也与案卷描述的悍匪行径相去甚远。
那么,当年在上元县地界,或是左近州县,是否有类似的悬案?
是否有符合此种作案手法的积年惯匪?
他将搜寻范围扩大,不再局限于已决案件,开始调阅近五年来南直隶地区,尤其是应天府周边的未破劫杀案、悬案卷宗,并留意所有已处决,或尚在羁押的悍匪记录。
这项工作如同大海捞针,枯燥而繁重,但他心无旁骛,一册一册地翻阅,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关联。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他正埋首于一堆来自镇江府的旧案卷时,二叔张福被衙役带着,来到他的值房,递上一封厚厚的书信。
“麟儿,是周家文斌,从河南府寄来的。”张福低声道。
张子麟微微一怔,接过信。
周文斌赴任知县后,二人虽有书信往来,但多是互报平安,谈论些地方风物、为官心得。
此刻突然来信,且如此厚重,不知有何要事。
他拆开火漆,展开信笺。
前面几页,果是周文斌兴致勃勃地描述河南府洛阳县风土人情,以及他初掌县务的种种趣事与挑战,字里行间充满干劲。然而,信至末尾,周文斌的语气却转为郑重:“……子麟兄台鉴:日前县中缉获一流窜数省之积年悍匪,名曰赵黑虎。此獠凶顽异常,经连日审讯,已供认多起劫杀行商之罪。因其案涉数省,弟已行文刑部及各相关州县协查。忽忆兄台曾言于大理寺复核旧案,或可留意,此赵黑虎之活动范围,及作案手法(多于荒郊夜袭独行,劫财害命,手段利落凶残),是否与南直隶旧年未破之案有所牵连?或可为兄提供一二线索乎?附上其初步供词,及涉案地域摘要,或可供兄参详。……”
(关键线索四浮现:周文斌来信提及悍匪赵黑虎,其作案手法与李阿牛案高度吻合)
赵黑虎!
张子麟精神一振,立刻翻到信后附上的几页摘要。
上面罗列了赵黑虎初步承认的几桩罪行发生的时间、地点、简要经过。
其活动范围果然囊括了河南府、南直隶部分地区。
而其中一桩,时间就在李阿牛案发生前不到一月,地点位于与上元县接壤的滁州境内,同样是在荒郊袭击一名行商,劫取财物后杀害。
更让张子麟心跳加速的是,周文斌在摘要旁特意用朱笔,批注了一行小字:“据赵黑虎零散供述,及起获之部分赃物判断,其尤好劫掠携带贵重绸缎、药材之行商。”
绸缎!
张子麟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猛地站起身,几乎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周文斌的来信,以及信中所说的赵黑虎,这个悍匪,竟和自己所追查的李阿牛案件,如此紧迫巧合相符。
他迅速的回到案前,重新翻出李阿牛案的卷宗,目光死死盯在“被劫财物:上好绸缎一匹”那一行字上。
手法相似(夜袭独行商旅),活动时间、地域存在重叠,目标偏好(绸缎)吻合!还是跨越各省作案。这赵黑虎,极有可能才是杀害那名行商的真凶!
而李阿牛,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因为家境贫寒,且可能与人结怨(或是官府急需结案顶罪,某个官员找不出真凶,为了应付上级)官员,被当成了替罪羔羊!
他强压下立刻去找陈寺丞的冲动。
仅凭周文斌一封信和初步供词,以及作案手法的相似性,尚不足以形成无可辩驳的证据链。
他还需要更直接、更确凿的证据,将赵黑虎与李阿牛案现场联系起来。
他想到了那匹作为“赃物”起获的绸缎。
如果李阿牛是无辜的,那他家的那匹绸缎来源可疑。而如果赵黑虎是真凶,那么从他手中起获的赃物里,是否会有与李阿牛案,被劫物品特征相符之物?
“二叔!”他唤来张福,低声吩咐,“你立刻持我的名帖,去寻李清时李公子,请他务必通过家中商号,或其他人脉,设法打听,河南府那边缉拿赵黑虎时,起获的赃物清单中,是否有……‘上好绸缎’,尤其留意是否有特征与三年前‘上元县劫杀案’失物,可能吻合者。要快,但要隐秘!”
张福领命而去。
张子麟起身离开值房,在老吏宋康处拿过钥匙,独自走进了档案库中,在对应的架子上,翻开着相关卷宗,竟有一些线索,一人在内踱着步,心潮澎湃。
真相的大门,似乎正在他面前缓缓开启。
李阿牛的冤屈,真凶的伏法,仿佛都已近在咫尺之间。然而,他也深知,翻案之路,越是接近终点,可能遇到的阻力便会越大。
当年经办此案的州县官员,是否会承认失察,乃至构陷之过?那些在复核环节签字画押的同僚,又该如何自处?
但他目光坚定,毫无退缩之意。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唯有勇往直前,直至水落石出,冤屈得雪。
旧案的锁链,已被他找到了关键的锈蚀之处。
接下来,便是要用铁证,将其彻底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