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架木鸢升空后,校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风沙慢慢停了,断开的固定绳在旗杆上晃荡,像条脱了皮的蛇。赵承渊还站在原地,手搭在领航鸢的操纵杆底座上,没动。
他没走。
柳明瑛从营帐出来时,手里端着一条热巾。她走到他身边,把热巾递过去:“你不去?”
“领航已经出发。”赵承渊接过热巾擦了下手,“统帅守后方。”
柳明瑛点头,没多问。她知道他不是怕死,而是怕失控。千鸢齐飞,一旦主控失联,就是一场天降火雨。他得在这儿等着消息,等第一只鸢传回信号。
两人正说着,远处有人踉踉跄跄跑来。是商队的老管事,脸被风吹得发紫,靴子上全是泥。他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直接磕在地上。
“大人……小人今日才敢说一句真心话!”
赵承渊一愣,赶紧扶他起来:“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老管事抹了把脸,眼泪混着沙子往下掉:“三年前,王党劫我们粮队,烧了三辆车。我老婆孩子就在其中一辆里头……火太大,没人敢靠近。是您,是您一个人冲进去,把我儿子抱了出来。”
他说着又想跪,赵承渊死死拽住他胳膊。
“那会儿您还是个七品小官,可您当场写文书,保我们全家清白,说我们没通敌。就因为这个,我一家五口才没被株连,孩子才能活到今天。”
赵承渊记起来了。那天火光冲天,有个女人在哭喊,说孩子还在车里。他当时刚查完一笔假账,正被人围堵,一听这话转身就往火场冲。衣服烧了一角,脸也被熏黑,硬是从塌了一半的车厢底下把孩子拖了出来。
他以为这事早就过去了。
“孩子呢?”他问。
“在匠营。”老管事声音抖着,“学造鸢翼。昨天他还跟我说,‘爹,我做的翅膀,能让赵大人飞得更高’。”
赵承渊喉咙一紧。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写过奏折,拿过刀,也抱过烧得滚烫的孩子。他从没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事。救人而已,顺手的事。
可对别人来说,那是命。
柳明瑛轻轻拍了拍老管事的肩:“你说吧,我们都听着。”
老管事深吸一口气:“从那天起,我就跟自己说,这条命是赵大人的。我不识字,不会打仗,但我能带路、能送信、能把货送到最危险的地方。只要您一句话,我爬也要爬到前线去。”
他说完,又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小人不求封赏,只求能为您效死。”
说完,他退下了,背影佝偻,却走得稳。
赵承渊站在原地,没说话。
柳明瑛看着他眼角那道疤,轻声说:“你总说顺势而为,可这势……是你拿命换来的。要是那一晚你没冲进去,要是你犹豫半秒,现在哪还有这支商队?哪还有这千架木鸢?”
赵承渊摸了摸腰间的蹀躞带。那是她亲手绣的,云纹密实,针脚均匀。他一直戴着,哪怕穿官服也不换。
“命是要握在自己手里的。”他说。
柳明瑛看着他:“这话是你跟我说的。”
“也是你教我的。”他转头看她,“当年你私奔来找我,家里人都骂你疯了。可你说了句‘人活着,不能光等命安排’。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与其等别人施舍,不如自己抢一条路。”
柳明瑛笑了,眼里有光也有泪。
她没擦,就让它挂着。
“他们不是因为你当了大官才跟你。”她说,“是因为你救过他们的孩子,保过他们的家,信过他们这个人。所以现在,他们才愿意替你去死。”
赵承渊望向北方天空。
那里已经看不见木鸢了,只剩一片灰蒙蒙的天。
但他知道,那些人正在飞。
李广元在领航鸢上,张九守在发射台,冷霜月坐在副驾,手按着刀。一千个人,一千架鸢,全都带着火油弹,奔着匈奴王庭去。
而他站在这儿,什么都没做,却又像做了所有事。
柳明瑛靠在他肩上,声音很轻:“你知道吗?商队里有个规矩,叫‘滴恩涌报’。意思是,别人给你一碗水,你还得送上一车粮。你说你不记账,可人心都记得。”
赵承渊嗯了一声。
他想起昨夜检查鸢阵时,有个年轻工匠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爹说,您救过他命,我要替他飞这一趟。”
那时他没说什么,只把纸条塞进了怀里。
现在它还在,贴着心口。
风彻底停了。
校场上只剩下几根断绳在轻轻摆动。一只麻雀落在废木堆上,叼走了半片烧焦的图纸。
柳明瑛忽然问:“你说,他们会回来吗?”
赵承渊握紧了蹀躞带上的铜扣:“会。因为他们不是去送死,是去把命拿回来。”
她点头:“就像你当年那样。”
赵承渊没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天。
他知道,真正的仗,从来不是打出来的。
是有人愿意为你去打,才算数。
远处传来脚步声。
一个传令兵快步跑来,手里攥着一块染血的布条。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显然是刚从边境线赶回来。
“大人!”他单膝跪地,举起布条,“刀痕信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