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内原本柔和如月光的基础照明,骤然切换成了刺目的警戒红光。几乎同时,舱壁、天花板甚至地板的接缝处,无声地滑开数十个隐藏的武器端口。
幽蓝的能量在炮管内腔蓄积,发出低沉危险的嗡鸣;更远处,能束缚高危险异形生物的力场发生器开始预热,空气中弥漫起臭氧与金属电离的混合气味。
“检测到生命舱内目标单位出现异常高维能量读数溢出,生物电信号强度激增,已超出标准人类生理极限437%。根据《通用生物威胁处置协议》第七条,判断为潜在高威胁性‘异化体’。苏醒概率上升至89.3%,建议立即采取隔离及控制措施。”
“船”的合成音——艾拉,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程序化的警报意味。
那些探测光束如同有形的实体,密集地扫描着躺在生命维持舱内的农博特,仿佛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艾拉,把武器收起来!”
维克托的声音猛地拔高,她张开双臂,几乎是本能地挡在了生命舱与控制台之间,尽管她知道这物理上的阻挡在舰船武器面前毫无意义。
“主人,目标散逸的能量特征无法归类,未知指数持续攀升。其内部能量水平已接近小型空间裂隙不稳定阈值。最高优先协议要求:必须将其立即转移至第七隔离舱的‘异化遏制容器’,以防能量失控导致船体结构崩溃或引发不可预测的维度污染。”
艾拉的声音带着“焦虑”的急促,这是逻辑回路面对超出所有预判数据时的表现。
“船需要您的安全,主人。”
“我明白,艾拉,我明白你的判断。”
维克托没有退让,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艾拉那由光线凝聚成的模糊人形轮廓,声音里透出罕见的乞求。
“但他是农博特。他不是威胁,至少……不会是对我们的威胁。请你……不要伤害他。再观察一下,求你了。”
通讯频道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武器系统蓄能的低沉嗡响和扫描仪的细微滴答声。
艾拉的核心处理器正以最大负荷运行,无数的风险模型,协议冲突,历史案例数据流疯狂碰撞。
保护船体与主人的最高指令,与主人此刻清晰表达的违背风险判断的个人意志,形成了尖锐的对立。最终,一个在苏醒之初就被写入的模糊协议——“在非紧急状态下,尊重并优先考虑‘主人’的直接意愿”——以微弱优势暂时压倒了威胁评估逻辑。
“……重新评估威胁模型。武器系统保持预载戒备,隔离力场预备启动,警戒等级维持。”
艾拉的声音恢复了部分平静,但舱内的红光与那些探出的武器端口并未收回,如同数十只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舱内的人。
就在这紧绷的对峙气氛中,生命维持舱的透明罩发出轻微的气流声,缓缓向一侧滑开。
农博特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洁得没有一丝瑕疵的弧形天花板。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材质——不是帝国战舰上粗糙的强化合金板,不是掩体里斑驳的混凝土,也不是巢都那锈迹斑斑的金属网格。
它是一种柔和的银白色,表面流淌着仿佛活体般的淡蓝色光纹,质地非金非石,更像是凝固的光。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甚至无法在记忆中找到近似之物。
空气洁净,带着一种类似雨后森林的清新味道,完全隔绝了硝烟鲜血,机油或腐烂物的气息。
周围的一切——墙壁地板还有那些闪烁着不明光芒的仪器——都一尘不染。
上一次身处如此“干净”的环境,还是在训练营的医疗室里,但那也远不及此。这里没有帝国设施那种粗粝的实用主义风格,取而代之的是超越时代的精密感。
他的目光扫视,立刻捕捉到了房间里的另外两个“存在”。
一个是悬浮的由光线构成的模糊人形,周围是探出的具有致命威胁的武器阵列。
危险,极度危险。
而另一个……
当农博特的目光落在那个身影上时,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维克托。
她就站在那里,穿着简洁的灰色衣物,脸上带着他熟悉却又多了些风霜的轮廓,那双眼睛正望向他,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与……恍如隔世的情感。
幻觉。
这个判断几乎是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形,这多少有些自虐倾向了。
但农博特仍然这样判断,他刚刚吃了亏的。
看来,那个蓝发恶魔的“幻术”还没有完全结束。
它变得更加“高明”了,仅仅是重复单调的攻击场景似乎无法满足他,而是开始模拟出他最深层记忆里的人物,试图用情感来瓦解他的意志?
真是……卑劣的伎俩。
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与那蓝发存在无休止的对峙,早已耗尽了他精神上的锐气。
此刻,面对这个栩栩如生的“维克托幻影”,他发现自己提不起在回廊里那种暴烈的愤怒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幻影太“真实”,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太累了,累到连对幻觉保持绝对的敌意都显得力不从心。
算了。
一个带着苦涩妥协意味的念头升起。
跟幻觉交流一下……或许也没什么。
至少,不用再对着那该死的屏障挥舞铲子了。
他的眼神,在最初看到维克托时产生了一闪而过的波动之后,迅速变得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空洞而疏离。那是审视幻象的防御姿态。
就在这时,“维克托幻影”动了。
她脸上瞬间露出难以言喻的惊喜与关切,几乎是扑到了生命舱边,双手急切却又无比轻柔地扶住了舱沿,俯身看着他。
“农博特!你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那是未经掩饰的激动,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晕吗?身体能动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雨点般落下,目光急切地在他脸上和身上逡巡,仿佛要确认他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完好无损的。
她的手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来,似乎想要触摸他的脸颊,但在半空中又停住了,也许是怕惊扰到他,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眼中那不同寻常的平静与……距离感。
农博特静静地躺在那里,迎着她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
他正在仔细观察这个“幻影”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动作的幅度,试图找出其不真实之处,找到这个精心编织的幻术的破绽。
他看到了她眼角的细纹,那是时间与战场共同刻下的痕迹,比记忆中更深了。
他看到了她脖子上那道淡淡的、几乎愈合的疤痕,那是某次他们训练时留下的。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满溢出来的混杂着欣喜、担忧、爱恋……如此生动,如此真实。
这幻术……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逼真到让他那颗早已对幻觉竖起高墙的心,都忍不住微微一颤。
他最终还是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很好。”
他停顿了一下,灰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陈述自己的判断:
“维克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