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无尽的苍蓝色回廊在虚无中延展,墙壁非石非玉,流淌着如同活体神经束般的幽光纹路。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的灰烬,冷焰与疯狂低语混合的气味。这是知识与诡计的疆域,是命运丝线被肆意编织又撕扯的工坊。
回廊中央,王座由亿万本燃烧又重生的典籍堆砌而成。
其上,一名蓝发青年姿态慵懒地斜倚着,修长手指正翻动着膝上一本厚重的大书。他的眼眸是不断变幻的星辰色,仿佛将整个银河的诡谲光晕都藏在了瞳孔深处。
他是辛烈治,是塑命者,是万变之主,是混沌的智慧与欺诈之神——在此处的,是其浩瀚本体投下的一缕稍纵即逝的思缕,一个具备神性感知与些许权能的分身化身。
“叮——锵——”
金属撞击能量屏障的单调声响,以一种顽固到令人费解的节奏,持续敲打着这片领域的寂静。
“啧。”
辛烈治微微蹙眉,目光终于从手中那本记载着某个次级维度物种灭绝全过程的《悲怆终章》上移开,投向王座下方。
那里,一个身影正机械而执着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举起一把沾满泥污,铲锋翻卷的克里格标准制式军铲,用尽全身力气,劈砍在王座周围那层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淡紫色能量屏障上。
每一次劈砍,都只在屏障上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如同石子投入无底深潭。那身影穿着破烂不堪,沾满干涸血污与异星尘土的克里格甲壳甲,防毒面具的目镜后,是一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小偷,已经尝试了这么多次,你还没有认清状况吗?你的努力,比蝼蚁试图撼动山岳更可笑。”
辛烈治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陈述着一个早已厌烦的事实。
“……”
没有回应。
只有军铲再次举起,划破空气,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落下。
辛烈治合上手中的书,封面上的烫金符文随之黯淡。
他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星辰般的眼眸注视着下方那个渺小、顽固、似乎完全由“执行”与“愤怒”构成的灵魂。
也不完全是灵魂,这个奇妙的空间,肉体和灵魂共存的地方,空间里的是他的肉体,空间外的同样是他的肉体。
“哦,让我看看……你在想……‘没有杀不死的敌人,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真是刻板到令人心疼的信条。”
神只分身的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弧度,他能直接“阅读”对方表层思维最强烈的波动。
他优雅地打了个响指。
清脆的声音在回廊中回荡。
那名克里格士兵——他的存在,他甲壳甲上的每一道划痕,他军铲上沾染的每一粒泥土,他记忆中的每一次呼吸,他未来可能拥有的每一个瞬间——如同被橡皮擦从画纸上抹去,彻底地消失了。不是死亡,不是湮灭,而是从构成现实的“命运线”上被干净利落地“擦”掉了。
理论上,就连“他曾存在过”这个概念本身,都应该随之淡去,仿佛从未发生。
回廊恢复了它应有的、属于神性领域的绝对寂静。
辛烈治满意地重新翻开书,准备继续他的阅读。然而,几乎就在他目光落回书页的同一刹那——
“锵!”
军铲劈砍能量屏障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在王座侧后方,不过三步之遥。同一个克里格,同一把破铲子,同一个劈砍的动作,甚至连甲壳甲上污渍的分布都一模一样。他仿佛只是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位置,便继续着他那徒劳无功的“任务”。
辛烈治星辰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掠过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讶异”的波动。
“有趣。”
他低声自语。
这非常奇怪。
一个凡人,一个灵魂本质在他看来平淡无奇的凡人,竟然能在被他直接从命运根源上“删除”后,瞬间“复位”?
这不符合他所熟知的任何一条法则,无论是现实宇宙的,还是亚空间的。这就像你抹去了一段故事里的人物,书页却自动将其重新书写出来,甚至不留修改痕迹。
这缕分身所能调动的权能有限,但他再次尝试。挥手间,克里格士兵的存在再次被抹除。消失,然后出现,在另一个方向,继续劈砍。
抹除,出现。抹除,再出现。
如同一个无法被关闭的故障程序,一个卡在时空结构中的顽固噪点。
辛烈治甚至能感觉到,当他尝试“删除”对方时,有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在抗拒,在“牵引”着这个凡人的存在坐标,使其无法被彻底放逐或消除。这股力量的性质……他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善于编织和愚弄命运的神明,此刻遇到了一个小小的,令人不悦的谜题。
这倒勾起了他一丝真正的兴趣——尽管微小。
他不再急于“清理”这个噪音源了。
反正,这铲子也砍不破他的屏障,权当是某种……背景音?
辛烈治重新倚回王座,那本厚重的书籍悬浮而起,书页无风自动,疯狂翻卷。
他要看看这个凡人是个什么成分。
书页不再是记载固定知识的载体,而变成了活着的“解析引擎”。纸面燃起冰冷的苍蓝火焰,火焰中,新的文字、图像、符号如瀑布般流淌生成,又不断被新的覆盖。
它正在全力解析眼前这个顽固克里格的一切: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过去与现在的书页迅速稳定充实。
辛烈治看到了一个名叫“农博特”的凡人的一生:平凡的出身,加入帝国军队,经历战火,结识同伴……一些模糊但温暖的情感碎片(辛烈治对此嗤之以鼻),一些坚定的信念,还有与一个异形种族的深刻交集……嗯?这个部分有点意思。
那个异形,为了某种“守护”概念,竟然以自身至纯的灵魂本源为代价,对这个凡人施加了永恒的祝福?祝福的内容是……“心灵壁障”?使受祝者永远免疫一切形式的精神操控、幻术、心灵影响?
这倒是难得,因为那些灵族很难再升起某种强烈的至纯情感,他们已经深陷外部感官刺激的地狱了。
辛烈治稍微明白了那股“锚定”力量的来源之一。
那个异形燃烧灵魂铸就的祝福,其本质烙印在了农博特的灵魂深处,形成了一层极其特殊的保护。
这保护虽无法抵抗神明直接抹除存在的伟力,却能在被抹除后,如同最坚韧的“灵魂磁石”,依据祝福中“保持真我”的核心指令,强行将他的存在从命运乱流中“拖拽”回某个基准状态。
很粗糙,但很有效,尤其是在这个并非亚空间,神明本体威能受限的环境里。
但这没办法解释凡人肉体也能重塑的原因。
继续下去。
书页上代表“未来”的部分,却始终在熊熊燃烧。苍蓝的火焰不断吞噬着刚刚生成的预言文字,新的文字又不断涌现,仿佛有无穷的可能性在同时迸发,湮灭再重组。
这个凡人的命运线,竟然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未定”与“重要”交织的混沌状态。
好像他本身成了一个微型的命运漩涡,或者……一个即将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辛烈治看到无数分支:有的指向毫无价值的战死,有的指向离奇的幸存,有的甚至隐约触及了更宏大叙事边缘……这太不寻常了。一个凡人,何以承载如此波动剧烈的未来?
在观察这个命运漩涡最终会稳定成何种可笑模样的间隙(等待书籍解析未来),辛烈治偶尔会觉得那持续不断的“锵锵”声有些过于单调。
他会随意地挥挥手,不是抹除,而是暂时将那个忙碌的克里格“静音”“屏蔽”到时间感知之外。让他在一片绝对虚无的间隙里停留片刻,享受一下真正的“宁静”。
当然,几秒或几分钟后,农博特又会带着同样的愤怒和同样的铲子“回来”。
出于纯粹的好奇(对那两个扰他清静使用赐福道具的“外来者”的些许不悦),辛烈治分出一缕思绪,顺着农博特被拖拽至此的“因果线”反向追溯。
景象浮现:两个惊慌失措的灵魂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宇宙气息的家伙,手中挥舞着一件粗劣模仿他某个恶魔仆从力量制造的“幻惑神器”,对着气势正盛的农博特胡乱激发……阴差阳错间,道具的力量没有制造幻象,反而因为坐标错乱和祝福的反弹效应,像钩子一样,将农博特的意识与肉体短暂扯离了现实,抛进了这个与亚空间相邻的、辛烈治偶尔用来观察物质界的“回廊夹缝”。
而现实则单纯留下了一摊复制品。
“拙劣的模仿品,愚蠢的操作。”
辛烈治给出了评价。不过,工具虽劣,结果却意外地给他送来一个有趣的观察样本。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农博特。此刻,通过书籍的解析和直接的感知,辛烈治比农博特自己更清楚他的内心状态。
愤怒。
纯粹炽烈,几乎要烧穿灵魂的愤怒。
这愤怒并不是仅仅源于被困于此且攻击无效的挫败感。
其根源更深。
那个异形——那个燃烧自己灵魂为他铸就“绝对清醒”祝福的伙伴——死了。
死得壮烈,死得其所(在凡人的价值观里)。这份祝福,是那个异形存在过的最终证明,是牺牲的全部意义所在。
而现在,农博特坚信自己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强大且最无法挣脱的“幻觉”。
眼前这个蓝发恶魔,这诡异的回廊,这砍不破的屏障,这周而复始的徒劳……这一切,必定是某个强大敌人制造的,针对他心灵的幻象。
他试图用祝福的力量看破,却发现自己依然“困”在这里。
这让他不禁迷茫,进而化作滔天怒火:如果连这以挚友生命换来的,保证他永不迷失的祝福都无法看破此幻境。那么,那个异形的死,岂不是变得毫无意义?她牺牲一切换来的,难道只是一个在真正强大的幻术面前依然无用的安慰剂?
让死亡变得无意义——这是对牺牲者最大的亵渎,也是对生者最残酷的折磨。
正是这种迷茫与愤怒的混合,支撑着农博特早已超越极限的意志。
他感觉不到疲惫,疲惫被愤怒吞噬;感觉不到绝望,绝望意味着承认挚友的牺牲被白费。
他唯一的念头,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最原始的方式——攻击!不断地攻击!哪怕只能溅起一丝涟漪,哪怕只是自我安慰,他也要向这个制造“幻象”的恶魔,亵渎牺牲的“蓝发恶魔”宣告:我没有屈服!
所以,他举铲,劈砍。
周而复始。
每一次挥击,都是对挚友牺牲意义的扞卫,都是对自身存在真实的确认,都是投向所谓“命运”与“神明”的,微不足道却倾尽全力的反抗宣言。
辛烈治静静地看着,星辰眼眸中流转着复杂的光。他看到了那愤怒的根源,看到了其中属于凡物的愚蠢与固执,以及……一丝让他觉得略微刺眼的“光辉”。
“真是……令人不快的坚韧。”
他最终轻声说道,不知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再挥手屏蔽农博特了。就让那“锵锵”声继续吧。这或许比书籍上燃烧不定的未来篇章,更能让他解闷——至少,这愤怒是确定的,是这只蝼蚁此刻存在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