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扣下扳机。
没有预想中颅骨炸裂的剧痛,也没有灵魂被撕扯的虚无,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寂静,随后感知猛然倒灌——湿冷腐臭的堑壕空气,被带着腐烂甜腻气息的微风吹散,震耳欲聋的炮火被森林深处不可名状的细微蠕动声取代。
农博特猛地睁开了眼睛。
瓦罗森林。扭曲盘虬的枝桠构成压抑的天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甜。
目光所及,每一棵树的枝杈上都悬挂着一颗颗扭曲变异的野兽首级,它们空洞的眼窝或暴突的眼球全都凝固着极致的情感——无尽的饥渴,亵渎的贪婪,污秽的欢愉。
那无数道凝固的视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然而,没等他适应这令人窒息的恐怖景象,周围的色彩开始不自然地流动,融合。
悬挂的兽首渐渐模糊,如同滴入清水的墨迹,消散在重新构筑的图景中。
刺鼻的硝烟味被一股清新到近乎虚假的花香取代,阴暗的森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在微风中摇曳的绚烂花海。
天空是澄澈的,不自然的蔚蓝,阳光温暖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战场上的灼热与残酷。
就在这片过于完美的花海边缘,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那是布里福,泰伦星系上隶属于生化骑兵部队的克里格,编号010\/0。
他不再是农博特记忆中那副被克里格制式制服包裹,沉默赴死的模样。他穿着一身轻便的骑手装,脸上洋溢着农博特从未见过,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跨下正是他那匹心爱的生化战马——康汀。
康汀的肌肉在阳光下流畅地起伏,皮毛光泽健康,喷出的鼻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农博特!”
布里福兴奋地呐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喜悦,没有丝毫克里格士兵常有的死寂,
“原来这样的世界,它真的存在!你看啊!康汀!再加快速度!”
他大笑着,一夹马腹,康汀发出一声欢愉的嘶鸣,四蹄腾空,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冲向花海深处。他们的身影在翻飞的花瓣中越来越远,最终化作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微小黑点,融入了那片过于美好的光明之中。
农博特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真为你感到高兴,兄弟。他在心中无声地说道,一股酸涩直冲鼻翼。不知道,下次再见的时候,你是否还安然无恙。
但愿……还能再见啊。
这美好的幻象,比任何狰狞的恐吓都更令人心碎。它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那片对战友能拥有平凡幸福的卑微祈愿。
但他知道,沉溺于此,即是永恒迷失的开始。
农博特缓缓闭上眼,将那幅生机勃勃的画卷从眼前驱散。他再次屏住呼吸,动作近乎仪式般地,抬起了手中的爆矢枪。冰冷的金属枪口,又一次稳稳地抵住了自己的下颌。指尖,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决定生死的微小阻力。
然后,用力。
砰!
枪声在脑海中鸣响,眼前的绚烂花海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寸寸崩裂。色彩再次扭曲、重组。
光线变得稳定而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消毒剂和古老羊皮纸卷的混合气味。
他站在一间堆满了各种机械零件,数据板和分析仪器的房间里。一位身披红袍,部分躯体已被精密的机械替代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忙碌着,机械触手灵活地摆弄着一个复杂的能量核心。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到来,那身影缓缓转过身。金属面具遮挡了大部分面容,但那双透过光学镜片望来的目光,却带着农博特熟悉的,属于安娜贤者的关切与严厉。
“生物的愈合是有极限的,孩子,”
她那带着独特机械共鸣音的声线响起,平静却不容置疑,
“你不能总是依赖这一点。战争需要的是胜利,牺牲虽然是必要的,但那一定不是你去做。”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躯体,看到了那些深可见骨、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灵魂上的。
“孩子,”
她最后说道,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丝,
“我等着你回来。”
安娜大人……
农博特在心中低语,让您失望了。
他辜负了这份期待,他一次次走向死亡的边缘,甚至主动拥抱它。这关怀如同温暖的枷锁,几乎要将他困在这安全的港湾。
但他不能停留。
再次屏住呼吸。再次抬起爆矢枪。再次将枪口抵住下颌。
指尖,开始用力。
砰!
机械教工坊的景象应声破碎。
一次又一次。
农博特见到了诸多回忆中的人,那些在他漫长而残酷的军旅生涯中,留下过或深或浅痕迹的面孔。有些是逝去的战友,在幻境中享受着不可能拥有的和平;有些是曾给予他指引的长官,重复着昔日的教诲;有些甚至只是模糊的代表着某段短暂安宁时光的影子。
这是第几次深陷于这精心编织的幻境之中?他根本无法得知。
色孽的蛊惑无穷无尽,每一次自戮带来的“清醒”都短暂得如同错觉。他只能在这令人绝望的循环中,重复着那唯一被证明有效的、也是最为残酷的动作——
不停地对自己开枪。
用爆矢枪的轰鸣,撕裂美好的假象,挣脱温柔的陷阱,让自己回到那片悬挂着无数狰狞兽首的“现实”瓦罗森林。然后,在那些祭品们无声的,充满亵渎意味的注视下,几乎没有任何喘息之机,再次无可抗拒地陷入下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幻境。
举起,抵住,扣动扳机。
循环往复。
每一次扣下扳机,所需要的勇气,都比上一次更多。因为每一次,他都更清楚地知道,等待他的“现实”是何等令人作呕,而下一个“美梦”,又将何等甜蜜而致命。
他的动作开始变得麻木,眼神在短暂的清醒时刻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空洞。唯有那扣动扳机的手指,依旧稳定。
因为这已是他在无尽的沉沦中,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通向“真实”的稻草——哪怕那“真实”,本身就如同地狱。
死亡不是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