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实验室的精密嗡鸣是唯一不变的背景音。安娜贤者刚刚结束了与0214那场关于死亡与意义的艰难交流,数据屏上关于他生理参数的读数正缓缓归于平静,但仍残留着一些值得深入分析的异常波动。
就在这时,一个独特的、带有特定加密标识的频段被接入了她的内部通讯阵列。来自神圣泰拉,发自她所属的、极度隐秘的亲属教派内部。
一条信息被解码后呈现在她的主屏幕上。内容简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足以在她高度理性的思维中激起涟漪。
信息包含了两份报告:
1.关于原克里格死亡兵团士兵,编号002\/0(洛亚蒂)的近期状况更新:报告指出,该个体在后续的数场针对异端叛徒的清剿战役中表现出了“超乎预期的适应性生存能力与战术灵活性”,已因此获晋升,目前担任所在连队的副排职务。评估结论:存活概率显着高于克里格平均水平。
2.关于项目K-734(对编号0214与编号002\/0基因结合产物的培育与观察项目)的进度报告:报告显示,项目“进展符合预期”,主要培育个体的发育指数“远超标准人类基线”,生命力与适应性指标“异常旺盛”。补充说明:项目K-734已被纳入教派长期观察列表。
安娜贤者的复合镜头在那几行字上停留了数秒。那个曾经胆大包天、在祈福神殿里打扰0214并强行给他取名“农博特”的女兵,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而关于他们基因结合体的研究项目K-734,更是展现出了非凡的潜力。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静立如铁的灰色身影上。刚才关于死亡与纪念的沉重气氛尚未完全散去,此刻却混入了一丝…奇特的、关于生命延续的变量。
“0214,”
她的电子音响起,那惯常的冰冷语调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调侃的频率。
“看来,你过去与编号002\/0那非标准的‘社交互动协议’,其产出结果(指洛亚蒂的生存与晋升)的效能,远高于克里格模型的平均预测值。”
她可以使用了“社交互动协议”和“产出结果”这些冰冷的技术词汇,来描述那段他与洛亚蒂之间扭曲而短暂的关系。
“而与此相关的长期观测项目K-734,”
她继续道,将话题引向更深处,
“其最新数据也显示出了极高的…投资回报率。项目的核心资产表现出了超级基准的稳定性和增长性。”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扫描身体)着他。她故意使用了“K-734”这个冰冷的项目编号,而非“你们的孩子”这样的人性化词语,这是一种刻意的刺激,一个精心设计的实验变量。
“评估这些数据,0214。”
她的问题再次袭来,但角度截然不同,指向了生命而非死亡。
“当项目K-734的数据证明,与你基因序列强关联的延续并非走向衰败,而是展现出‘异常旺盛’的增长趋势时,你的内部逻辑是否需要为此进行修正?你的生存优先级的计算,是否会因此纳入‘确保遗传线延续’或者说‘观测项目长期回报’这一新的变量?”
她的话音落下,实验室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突然,安娜贤者的语调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近人性化的探询。
“或者说…”
她的机械附肢发出一个轻微的、类似清嗓子的电流音,
“…农博特?”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穿透了0214所有的心理防御。面罩之下,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节奏有0.1s的彻底停滞。
农博特。
这个早已埋葬、只属于那段地底时光和那个特定的人的称呼。她怎么会知道?数据扫描不可能得到这个……
这是只存在于他与洛亚蒂之间的、违反纪律的私密记忆。一种冰冷刺骨的暴露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被剥光了所有装甲,赤裸地站在探照灯下。
安娜贤者精准捕捉到了他生理参数瞬间的剧烈波动——心跳骤增,肾上腺素飙升。一丝满意的数据流掠过她的核心处理器。
“看来由编号002\/0分配的非标准标识符,比你的官方编号引发了更显着的神经化学反应。”
她平静地陈述着观察结果,仿佛分析一个有趣的实验现象。
“‘农博特’…一个缺乏效率但颇具…独创性的标签。”
她在戏弄我!
0214——农博特的思维核心因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冲击而短暂过热。
她把洛亚蒂和我…我们之间的事,全都当成了数据在看!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开始涌动,却又被他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住,转化为面罩下更深沉的沉默。
安娜的指示灯闪了闪,似乎用力过猛了?
就在这时,安娜贤者做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举动。她向前微微倾身,但似乎剥离了最后一丝试探,带上了一种罕见的、像坦诚的意味。
“那么,基于实验体的对等原则,你也可以称呼我为…安娜。”
安娜?
农博特的心绪再次一震。一个真正的、属于个人的名字,而非头衔或编号。来自一位机械贤者的、近乎不可能的馈赠。这违背了他所熟知的一切规则。贤者大人…安娜…这巨大的反差让他处理信息的逻辑几乎陷入僵局。
这是命令吗?还是另一个测试?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僵立在原地,无法回应。帝国的士兵——或者克里格的士兵,罪人不配有名字,而机械教的贤者更不会使用名字。然而此刻,这两个名字——“农博特”与“安娜”——却在这充满硝烟与金属冰冷的实验室里悬浮着,打破了所有的常规,创造出也给怪异而充满张力的空间。
安娜没有期待他的回应。她似乎只是完成了某个重要的仪式,将一个关键的变量注入了实验环境。
“你可以回去了,农博特。”
她再次使用了那个名字,这一次,听起来少了一丝探究,多了一点…确认。
“记住明日的报告。我需要看到你的分析,而不是你的重复背诵。”
农博特敬礼,转身,步伐依旧标准,但每一步他都感觉踩在虚幻的土壤上。他的内部世界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在他身后,大贤者——安娜——注视着那扇关闭的门。
数据屏上,关于“农博特”对“安娜”这个标识符的反应数据正在被单独列出,加密归档到一个新的、优先级极高的子文件夹中。
文件夹的标签是:「认知重塑-情感纽带建立-进度观察」
她正在以她唯一掌握的方式,笨拙地搭建一座桥梁。而第一步,就是交换彼此在人类意义上最独特的标识符——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