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都下层的侦查任务永无止境,如同在一头巨大腐烂生物的肠道内蠕动。污秽、压抑和随时可能爆发的致命威胁是永恒的基调。
许多侦查班的老兵会像驱赶牲口一样逼迫新兵不断深入,耗尽他们的每一份精力,直到某次遭遇战中无声无息地减员,然后冷漠地记录下损失,继续前进。
但螺牙所在班的老兵班长不同。
他像一台精准的钟表。无论任务进展如何,一旦腕上粗糙的机械表指针划过整整二十四小时,他看都不看就会发出简短而不容置疑的命令:
“原地休整。六小时。”
然后,他会亲自选择一处相对易守难攻的废墟或岔路口,架起他的激光枪,示意疲惫不堪的新兵们抓紧时间休息。
他自己则像一尊覆盖着灰尘和干涸污渍的石像,面具后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通道,承担起所有的哨戒工作。
在一次连续的高强度侦查让洛亚蒂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躺在那冰冷潮湿还沾着不明黏液的地面上根本无法入睡。她看到班长依旧如雕塑般伫立在哨位,便起身走了过去。
“班长,你去休息吧。我来站岗。”
她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班长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回去休息,列兵。这是命令。”
“我睡不着。更何况,你更需要休息。”
洛亚蒂坚持道,她认为这是合理的轮换。
班长沉默了片刻。
就在洛亚蒂以为他会再次严厉拒绝时,他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伸出手,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防毒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被严重毁容的脸。
纵横交错的伤疤扭曲了原本的容貌,一只眼睛是浑浊的灰白色,显然已经失明,另一只眼睛则布满了血丝,透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洛亚蒂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
他毫不在意洛亚蒂的目光——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
他从脏污的军装内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手工卷制的,看起来劣质无比的香烟,熟练地用点火装置点出火星。辛辣刺鼻的烟雾弥漫开来,与巢都下层的恶臭混合在一起。
这在克里格是绝对不被允许的。配给里没有烟草,任何可能影响判断力和纪律性的享乐行为都被严格禁止。
如果洛亚蒂上报,他至少会面临严厉的斥责甚至更重的处罚。
但还有更糟的事情吗?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灰蓝色的烟圈,那只完好的眼睛依旧盯着远处的黑暗。
“我早就忘记了生死,列兵。”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生锈的金属摩擦,没有了面具的过滤,更显得粗粝而真实,
“活着的每一口呼吸,都是罪孽。”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克里格人常说的赎罪论,但洛亚蒂却从中听出了不同的意味。那不仅仅是对克里格原罪的忏悔,更像是自身存在本身的一种深刻煎熬。
他活着,好像并非为了赎罪而战,更像是一种……未完成的使命。
洛亚蒂沉默地站在他身边,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
他听过其他老兵的议论,说这位班长战功赫赫,早有资格晋升为排长甚至连长,离开这该死的一线侦查任务。
但他一次又一次拒绝了晋升机会,固执地留在最危险最肮脏的前沿。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极致的,近乎偏执的赎罪精神。
但此刻,看着他疤痕交错的脸颊,感受着他话语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洛亚蒂隐约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老兵没有赶她走,似乎默许了她的站哨。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在哨位上,一个抽着违禁的烟,一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有烟雾无声地缭绕,然后被巢都沉闷的气流吹散。
直到那一天。
追踪异常能量读数,深入到一个古老排污枢纽时,他们找到了它。
或者说,它找到了他们。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甜腻,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肉和瘟疫的浓烈气味。原本只是缓缓流淌的污水开始翻腾冒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如同巨人消化不良般的可怕声响。
巨大的阴影从前方一个宽阔如同地下湖泊般的沉淀池深处缓缓升起。
那东西庞大得超乎想象,仿佛是由无数腐烂的尸体,膨胀的内脏和扭曲的金属碎片胡乱拼接而成的肉山。
它没有明确的五官,只有无数张开的,流着黄绿色脓液的孔洞和在其中蠕动蛆虫般的触须。
肥硕的身躯如同巨大的蠕虫,几乎塞满了半个沉淀池,所过之处,连金属结构都在发出被腐蚀的嘶嘶声,迅速覆盖上恶臭的真菌和脓疱。
混沌兽。纳垢的宠儿。老兵穷尽一生追寻的噩梦源头。
无需任何命令,沉默的新兵们已经本能地开火。
激光束和爆失弹射入那庞大的肉躯,打出一个个焦黑的孔洞或引发小规模的爆炸,溅射出大股大股的脓液和腐烂的组织。
但这一切伤害对于那怪物来说仿佛只是挠痒痒,伤口几乎瞬间就被新生的,更丑陋的肉芽所填满。
它发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如同无数苍蝇振翅般的嗡鸣,一条由腐烂血肉构成的巨大触须从污水中抽出,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扫过他们所在的平台!
“找掩护!”
老兵声嘶力竭地大吼,同时用他还能动的手臂举起热熔枪,一道炽热的光束狠狠撞在扫来的触须上,将其前段瞬间气化了一小部分。
触须吃痛般缩回,但更多的触须和一股浓郁的,肉眼可见的瘟疫云雾从怪物身上弥漫开来。
“班长!我们必须战术性撤退!呼叫主力!”
一名新兵在掩体后被打得抬不起头。
“撤退?”
老兵猛地回头,面具下那只独眼燃烧着克里格从未含着的,混合着疯狂、仇恨和一种近乎解脱的炽热光芒,
“你们以为能跑得过它?以为主力部队的重武器能在这迷宫一样的下水道里展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更换着热熔枪的能量罐,动作因为激动和旧伤而有些颤抖。
“听着!”
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压过了怪物的蠕动声和远处传来的结构崩塌声,
“听着!这头怪物…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东西!你们的武器给它挠痒都不配!留在这里就是给它加餐,变成它身上又一堆烂肉!”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在洛亚蒂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命令,有决绝,甚至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托付?
“滚!都给我滚!”
他突然用尽全力嘶吼起来,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撕裂,
“沿着来时路,全力跑!去找支援!告诉那些大人物,这下面到底藏着什么!这是命令!”
“可是班长你——”
洛亚蒂忍不住开口。
“我给你们断后!”
他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种疯狂的快意,
“总得有人让它停下来!你们没资格,滚!小心老子的热熔弹给你们烧了!这是命令!士兵们!记住,撤退不是为了苟活!而是为了胜利!为了…帝皇!”
又一条巨大的触须砸向他们所在的平台,碎石飞溅。老兵毫不犹豫地再次用热熔枪还击,同时投掷出最后一枚破片手雷,暂时吸引了那只怪物的注意力。
没有时间犹豫了。服从的本能和老兵积威之下的命令最终占据了上风。
新兵们咬着牙,开始沿着来时的通道拼命向后奔跑。
洛亚蒂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她回头望去,只见那渺小却无比坚定的身影,正依托着掩体,用手中的热熔枪和爆失手枪,对着那如同山岳般的恐怖存在发起一次又一次徒劳却又悲壮的攻击。
激光和爆炸的光芒在那蠕动的肉山上一次次亮起,如同试图燎原的星火。
她扭过头,强迫自己跟上队伍,将那个孤独战斗的身影和那可怖的怪物的咆哮甩在身后。他们疯狂地奔跑,直到将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战斗声响远远抛开。
“康汀……诺瓦……诺尔……莫里斯……为了…帝…去他妈的…为了兄弟…送你去死!”
——————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遇到了闻讯赶来的主力清剿部队。洛亚蒂用最简洁的语言汇报了情况和她最后看到的坐标。
当重装部队艰难地开辟道路,终于抵达那片已成为炼狱的沉淀池时,战斗早已结束。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身经百战的老兵都感到震撼。
那头庞大无比的混沌兽瘫倒在污秽的池水中,如同一座真正意义上的肉山。
它的主体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边缘焦黑的窟窿,仿佛是从内部被引爆。
周围散落着热熔炸弹的零件和打空了的武器。恶臭的脓液和破碎的内脏流淌得到处都是,那怪物显然已经彻底死亡。
而在怪物的尸体上,或者说,在那炸开的伤口边缘,他们找到了老兵。
他几乎只剩下半个身子,依靠在一段裸露扭曲的金属架上。他的另一条手臂也不见了,胸口是一个可怕的,被腐蚀性液体融穿的破洞。防毒面具早已不知去向,残留的表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满足。
他的独眼凝视着前方,仿佛还在确认怪物的死亡。
洛亚蒂站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那具与巨大怪物尸体凝固在一起的渺小身躯。巢都下层的恶臭依旧浓烈,她还要跟着“善后”处理班长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