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4次任务档案,已归档。”
冰冷的合成音在布满管线的实验室中回荡。安娜站在悬浮台上,金属指尖划过数据板的表面,幽蓝的光映在她半张机械面容上。农博特静立在她面前,沉默,如同历经风霜的雕像。他原本粗糙的军服已被合身的灰色技术工装取代,唯有那双深邃眼眸里沉淀的、属于克里格死亡兵团战士的冷冽未曾改变。
时间已过去数年。这座名为泰伦海客的城市,已从废墟中挣扎而起,成为了一座轰鸣不休的堡垒世界前沿基地。他们的移动实验室便驻扎于此,成为城市钢铁脉络中一颗跳动不息的精密心脏。
安娜曾每日为农博特下达数个任务:
清剿城市外围零散的虫族部队、回收散落于危险地带的远古科技生物、维护城内关键区域的复杂机械系统、甚至通过神经接口直接灌输浩如烟海的物理、工程、星语者通讯编码等知识。
无休止的锤炼下,农博特已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堑壕战与冲锋的士兵。他成了技师、工程师、考古学家、乃至学者——一个在帝国无数职业领域中都堪称顶尖的多面手,其能力足以令许多深耕一生的大师黯然失色。
此刻,安娜的机械附肢从悬浮台下方探出,连接着农博特脊柱上的数据接口,进行着例行的生理与神经状态检查。
“生命体征稳定。神经负载率低于阈值。知识体系同步率98.7%。”
她说着数据,声音是经过调制的、毫无波澜的电子音。
检查完毕,接口回收。安娜操纵着她的悬浮台,罕见地降低了高度,直至与地面平齐。她略作停顿,眼中流转的二进制光芒微微黯淡,一种更接近人类情感的柔和频率取代了之前的冰冷。
“今日无新增任务。农博特,我们可以稍作放松。陪我散散步。”
她发出邀请。对于一位机械神教的大贤者而言,这并非寻常行为。散步是非效率的,是感性的,是为了塑造农博特这个特殊个体才逐渐出现在她日程中的“非必要程序”。
她引领着他走出实验室,步入海克城喧嚣的街道。
城市已完全从战火中复苏,甚至更加强大。高松的尖刺塔刺破烟雾弥漫的天空,巨型吊臂如同巨神的臂膀来回摆动,运输着钢材与预制件。
远处传来煅炉的轰鸣,近处是工头们的吆喝与自动搬运车的汽笛声。每一个角落都在热火朝天地运转,为无尽的战争提供着血液与肌肉。
安娜以普通家园世界女性的声线——温和,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人情味——向农博特提问,内容涉及建筑结构的应力计算、能源管道的冗余设计、虚空盾发生器的基础原理。
农博特的回答简洁、准确,如同教科书。
就在这时,一阵不和谐的金属刮擦声和引擎熄火的闷响打断了他们的交流。一队帝国卫队士兵,风尘仆仆,显然不是海克城本地的驻军。他们的奇美拉运兵车瘫在路边,引擎盖冒着细微的黑烟。带队的中尉正焦急地对着通讯器呼喊,寻求机械神甫的帮助,但最近的修理站也在数公里之外。
安娜静立原地,未发一言,只是用她那双已切换至人类光谱视觉的义眼观察着。
农博特动了。
他没有请示,没有犹豫,仿佛这只是另一个被自动识别并接取的任务。他走向那名焦急的中尉。
“问题不大,我能修理。”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中尉愣了一下,打量着这个穿着工装却散发着老兵气息的男人。农博特已卸下背包,里面是各种保养良好的工具,有些甚至带有机械教的神圣油污印记——这是他长期执行维修任务并与当地机械神甫共事的结果。
他动作熟练地打开引擎盖,诊断故障,更换烧蚀的显露,清理被堵塞的进气道。他的动作高效、准确,没有一丝多余,带着克里格人特有的那种彻底性。
周围的士兵们安静地看着,眼中带着惊奇与感激。
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随着农博特最后拧紧一个阀门,引擎发出一声健康的轰鸣,重新运转起来。
中尉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诚的感激,他挺直身体,向农博特敬了一个标准的帝国军礼。
“感谢你,士兵!你为我们节省了大量宝贵的时间!”
他大声说道,语气中充满敬意。
农博特只是沉默地回了一个军礼,然后收拾好工具,返回安娜身边。
运输车队离开了海客扬长而去,卷起阵阵尘土。
安娜与农博特安静地站在原地,望着车队消失在街道尽头。城市的喧嚣再次成为主旋律。
“感觉如何,农博特?”
安娜问道。
农博特沉默着,似乎无法理解这个问题。
安娜转换了问法:
“帮助那些与你职责无关的帝国同胞,你的内心是否会因此产生一种满足感?”
农博特再次陷入沉默。
在这个残酷的帝国,死亡是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的常事,冷漠是大多数人的生存外壳。伸出援手,并非义务,甚至有时是奢侈。
但他做了,在并非命令的情况下。
这微小的贡献,或许就能让那队士兵更快回到岗位。
即使是在所谓的休整期,他依然在以另一种形式履行职责。
这确实是他与那些只懂得向敌军阵地发起死亡冲锋的克里格同胞的不同之处。
过了许久,他看着自己那双刚刚沾满油污的手,给出了回答。
“还不错。”
这是他的原话,简单,直接,听不出太多情感,却已是巨大的突破。
安娜微微点头,这正是她需要观察到的近战。效率、知识、战斗力固然重要,但她不希望农博特最终仅仅成为一个冰冷的、与自己过去相似的完美机器。
那颗在死亡世界成长起来的人类之心,仍需保留一丝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温暖。
安娜指向附近一个清洗站的水龙头。农博特沉默地走过去,用冰冷的循环水仔细洗净手上的油污。水流冲走了黑色的污渍,却冲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也冲不散他眉宇间那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他们继续沿着鬼话的路径行走,直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出现在眼前。
这里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没有高松的煅炉,没有轰鸣的机械,只有一片经过粗略修整的土地,顽强地生长着一些耐寒的、灰绿色的本地植物。
几把粗糙的长椅零星放置,算是这座钢铁城市中一片罕见的、未被完全钢铁化的绿洲。
农博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投向公园深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安娜注意到了他的凝视。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引领他走向那里。最终,她在一张面对那片空地的长椅上坐下,金属躯体内传来细微的伺服系统运作声。
她示意农博特坐在她身边。
长椅是冰冷的金属材质,毫无舒适性可言,只符合最基本的功能需求。两人并肩坐着,望着前方那片空地。那里有很多枪杆悬挂着狗牌插在泥土里,表明了这里是一块小小的墓地。
“记录中显示,”
安温柔的电子音打破了沉默,
“你曾在此标记了一个坐标。是为了纪念死亡?”
农博特的目光没有移动,依旧定格在那片土地,他亲手立起的突兀的墓碑。
“为了纪念一名英勇牺牲的战士。汉克·爱尔士。”
他说出了那个名字,这对于习惯将死亡视为冰冷统计数字的克里格人而言,本身就不寻常。
他们曾就这个问题讨论过,如今安娜想再听一次他的看法。
“他并非克里格人。我们的…习俗,不适合他。”
农博特继续道,语调平稳,却透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疏离感,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却又紧密相连的事。
“我恰好知道…卡迪安人死亡后的习俗。他们需要一座坟墓,一个可以被铭记的地方。所以,我帮他完成了。”
他的话语里可能有悲伤,也可能只有一种履行了某种必要程序的确认感。
但安娜捕捉到了他细微的精神波动读数,那显示他内心并非表面这般平静。
一直以来,农博特都下意识地抗拒深入探讨这类话题。
他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分离:一边是克里格根深蒂固的效率至上观念,死亡只是战损报告上的数字,情感是多余的、需要被摒弃的弱点;另一边,却是在安娜引导下逐渐接触到的、帝国其他世界人们所拥有的东西——纪念、感激、或许还有一丝悲伤。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在他体内冲突,让他困惑。
安娜的机械义眼闪烁着微光,处理着他的话语和生理数据。她没有立刻回应,让沉默持续了片刻,只余远处城市永不停歇的轰鸣作为背景。
“汉克·爱尔士,”
安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将其录入核心记忆体,赋予了它超越普通阵亡名单上数据点的意义。
“他在西线阵地,使用手雷与一名泰伦武士同归于尽。此举为联队重组防线争取了宝贵的47s的时间。”
她用平静的语调复述着事实,然后转向农博特,提出了一个更深入的问题:
“你认为,为他建立这座墓碑,是一种效率低下的行为吗?”
同样的问题,这是第二次了。
农博特的身体绷紧了一瞬。这是他内心冲突的核心。
“……按照克里格的标准,是的。”
他最终承认,声音僵硬。
“时间与资源被用于无法直接增强战斗力的行为。纪念不会让死者复生。”
“但你还是做了。”
安娜指出,语气中没有评判,只是陈述。
“……是的。”
“为什么?”
安娜追问,她的声音近乎耳语,引导他去触碰那层隔阂。
农博特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他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微微握紧,放在膝盖上。他望着汉克安息的地方,仿佛能看到那个勇猛又悲伤的卡迪安士兵。
“因为……”
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试图描述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
“……他应该被记住。他的牺牲……不仅仅是47秒。”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声音更低,
“……这感觉……是‘正确’的。即使它……缺乏效率。”
他说出了这些话,仿佛承认了一种罪过。效率是克里格存在的基石,而他此刻却在质疑他。
安娜微微点头,眼中的数据流悄然变化。她没有指责,反而给予了某种意义上的肯定。
“正确,但缺乏效率。”
她重复道,
“农博特,人类的许多行为都存在效率与‘正确’的边界上。纪念英勇的死者,可能不会提升单次战斗的胜率,但它能巩固一种超越个体牺牲的集体信念。它提醒生者为何而战,为何而死。从更宏观的角度看,这并非完全无效率。它铸造的是精神的韧性,而非物质的壁垒。”
她侧过头,用那双模拟出人类温度的眼睛看着他。
“而你遵从了内心认为‘正确’的冲动,而非刻板的教条。这证明你并非完美的战争机器,农博特。你保留了做出自主道德判断的能力。这对于未来的任务……至关重要。”
更加深奥的信息,农博特就完全没法理解,但那种暖流从身体滑过,让他获得了短暂的宁静,他没有接话,只是默然点头。
安娜也没有再说下去,她给了农博特消化这些话的时间。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望着那片纪念之地,在这座为战争而生的钢铁城市的中心,一片小小的、不效率的、却承载着人性重量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