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跳动光芒在农博特深色的面罩镜片上闪烁,映出卡托斯士官那巨大而耐心的身影。周围的喧嚣似乎远去,只剩下火星噼啪的轻响和星际战士动力伺服系统的低沉嗡鸣。
农博特沉默着。
他那被菌株强化、正陷入混乱的大脑——正在疯狂地权衡。
将贤者的话语复述给一位阿斯塔特修会的士官,这是否构成泄密?但对方似乎早已察觉,并且…提供了一种不同于机械教冰冷逻辑的视角,一种属于战士的“浅见”。
这是个机会,也或许是个测试。
“她…”
农博特的声音透过呼吸器,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嘶嘶声,
“…询问了关于‘纪念’的意义。”
卡托斯没有打断,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她提及了我为汉克挖掘的墓地。”
农博特继续说道,语句逐渐变得流畅,仿佛在复述一个战术报告,
“她质疑了这一行为的效率,并且要求我评估‘死亡’的价值差异——为何汉克的死与其他克里格人的死不同,值得消耗能量进行标记。”
“啊。”
卡托斯发出一声了然的低哼,
“典型的机械教问题。将血肉之事放入逻辑的坩埚中熔炼,试图得到一份成分报告。”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篝火在他湛蓝色的装甲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那么,你自己得出答案了吗,士兵?在你挖开那些泥土,立起那根枪杆和石头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是计算着‘效率’,还是别的什么?”
农博特再次沉默。
他当时什么都没想(找了个借口),只是一种…必须要做的冲动,可能在汉克拉着手雷喊着“为了卡迪安”的时候,可能在公园的长椅上。
“我不知道,大人。”
他最终老实承认,
“那…不符合流程。”
“流程。”
卡托斯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嘲讽。
“流程和效率能赢得战斗,士兵。但它们很少能告诉你为何而战。”
他伸出一根巨大的、包裹着动力甲的手指,指向远处被黑暗笼罩的废墟。
“那个卡迪安——汉克,他为何而死?为了帝皇、为了帝国?这些都是宏大的答案。但对你而言,在那一刻,他或许只是…一个告诉你他的同伴‘战斗到了最后,像真正的卡迪安人一样’的士兵。一个希望被‘记住’的人。你听到了,并且你做到了。”
卡托斯的目光锐利起来。
“这就是关键。你不是在执行命令,你是在回应。回应另一个战士最基本的请求。这无关效率,这是…尊重。对一场英勇死亡的尊重,对一个挣扎求存灵魂的尊重。这就是我们与只想吞噬一切的虫群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尊重…”
农博特咀嚼着这个新词。它比“效率”更模糊,却似乎蕴含着某种重量。
卡托斯对0214的感官评价为“优异”,这种能够阻挡虫潮数波进攻还能存活下来保全阵线的士兵,是帝国士兵里优秀的资源。
“永远不要为一些琐事而感到迷茫士兵,”
卡托斯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战火沉淀下来的智慧,
“在战壕里,有些东西不需要复杂的名字。你愿意将你的侧翼交给谁?你愿意和谁一起跳出堑壕冲锋?那种将背后和生命托付出去的信任,就是战士之间最需要的东西。它不需要语言,它存在于行动中。它是一种力量,一种能让凡人超越自身极限的力量。”
农博特的面罩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的吸收着这些话。卡托斯的话为他心中那些关于“增益状态”的混乱感受,提供了一个坚实而可理解的框架——托付和信任。
“大人,什么叫‘哲学’?”
农博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安娜抛出的所有庞大概念此刻混合在一起,他急需一个锚点。
“哲学?”
相当抽象的单词了,卡托斯站直身体,恢复了那山岳般的姿态。
“对战士而言,哲学很简单:知道为何而战,并愿意为之付出性命。”
他顿了顿,
“优秀的士兵不应该都僵化自己的思想。就像你现在做的这样。思考是好事,士兵。这说明你不仅仅把自己当成了消耗品。”
“对了…”
他的语气忽然转变,带着一丝纯粹的、战术层面的好奇,
“西线阵地。报告显示你独自一人在沦陷区坚守了远超理论极限的时间。没有支援,没有轮替,那面对无尽的虫潮。你是怎么做到的?”
“遵循命令,最大化战斗效能,大人。”
农博特想要糊弄过去,立刻给出标准答案。
“不不不。”
卡托斯的声音不容置疑,
“效率无法解释那种生存。每个士兵都会遵循命令,而你,一定有别的因素。一种…超越训练和装备的东西。当然,鉴于大贤者为你充当了担保角色,你说与不说都没关系。”
“当时…”
农博特的声音透过呼吸器,带着一种罕见的迟疑,仿佛正从一片混沌的记忆深海中打捞碎片。
“…没有‘思考’。”
他抬起头,面罩镜片对上卡托斯那双能洞察凡人恐惧的锐利目光。
“流程…失效了,大家都死了。命令只剩下‘坚守’。目标…只剩下‘生存’和‘杀戮’。”
他的语速很慢,每个词都像是从齿轮卡死的机器中艰难挤出来。
“眼睛…只处理威胁阵线的虫子。耳朵…只听得到异形嘶鸣和武器的轰鸣。好像我就该这么做,只能这么做…”
他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仿佛再次握紧了那并不存在的工兵铲柄。
“没有分析,没有策略…只有…反应。就像…”
他开始在大脑中搜索着像样的比喻:
“…就像呼吸。吸入…威胁。呼出…清除威胁。一遍,又一遍。”
卡托斯沉默地听着,巨大的身躯如山岳般稳固。他没有催促,只是用绝对的专注给予对方组织语言的空间。
“时间……没有意义了。消耗…也没有意义。甚至‘死亡’也没有。”
农博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仿佛再次被那片战场的绝对虚无所笼罩。
“它不再是一个需要评估的概念,它只是…一个可能随时到来的‘操作中断’信号。而我的存在,就是延迟这个信号的到来。”
他最终停顿下来,似乎已经将能表述的内容全部榨取殆尽。
“绝对的专注。”
卡托斯缓缓总结,他的声音里听不出评判,只有冷静的分析。
“超越了训练,融入了本能。将‘自我’放在最低,让战斗本身成为存在的唯一证明。”
他微微颔首,这并非理解,而是一种认可——认可这种状态的存在本身。
“我见过很多身经百战的战士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这种境界,哪怕只有一瞬间。”
卡托斯的目光仿佛穿透面罩,直视农博特的内心,
“而你,士兵,你在那片地狱里维持了它数十个小时。这是报告无法解释的部分。”
他没有追问这力量从何而来,正如他所说,一位大贤者的担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和答案。
“珍惜这种‘空白’,士兵。”
卡托斯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
“但也要警惕它。它能让你活下去,但也可能让你迷失。真正的力量,在于能够走入那种‘空白’,也能…走得出来。”
说完,他拍了拍农博特的肩甲,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破坏克里格人的平衡,却足以传达一种沉重的认可。
随后,这位巨人转身,走向篝火旁那些仍在休息的卡迪安士兵,将农博特留在了那片关于“空白”与“存在”的新一轮思绪风暴内。
农博特站在原地,卡托斯的话语和那段冰冷的战斗记忆相互碰撞。安娜让他思考,卡托斯却让他感知到了一种他自身都无法理解的“空白”。
他存在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变得更加深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