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迟合上那本借阅登记簿,指尖在封皮上停留了一瞬。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梨树叶的沙沙声。
他没再看第二眼,只是轻轻将书放回原位,顺手拂去书脊上薄薄一层灰。
而此刻,在三百公里外的平塘县法院,清晨六点的驿站里,杨小满正独自坐在灯下。
桌上摊开的是整整三箱材料——银行流水、工资条、微信聊天截图、医院就诊记录,还有一段用老旧录音笔录下的音频。
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四个小时,眼睛干涩发痛,却不敢合一下。
这不只是案子,是那个女人半生被压弯的脊梁。
“李秀芬,42岁,制衣厂质检员,工龄18年。”她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一行字,“婚前全款购入县城一套旧房,房产证名字为个人。婚后第七年,丈夫以‘改善生活’为由要求过户,未果后开始控制其工资卡,并长期实施精神恐吓。”
她把时间轴拉出来,一条红线贯穿十年:每月15号发薪,当天下午必有转账至丈夫账户;每年春节前一周,都会出现大额取现记录,备注“回家花销”,但李秀芬从未回过娘家;最触目惊心的是去年三月的一条语音——背景嘈杂,男人吼着:“房子不给我,你妈死了都别想进我坟头烧纸!”
杨小满的手指顿了顿。
这不是财产纠纷,是系统性的剥夺。
天刚亮,林晚舟的电话就到了。
声音冷静:“心理评估师和法援律师已抵达,支援小组随时待命。记住,我们不是来赢一场官司的,是要让所有人看清,什么叫供养式奴役。”
杨小满嗯了一声,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可视化图谱。
她将所有数据按年份排列,做成动态时间线,每一笔资金流动背后都标注出对应的威胁语句或行为异常。
最后一页,她贴上了《民法典》第1062条与第1091条的对比说明——婚姻存续期间所得为共有财产,但前提是“自愿贡献”与“平等协商”。
而这些,李秀芬从来都没有。
庭审开始于上午九点。
原告律师穿着挺括的西装,言辞犀利:“婚姻的本质是共同体。女方婚后持续将收入交予男方管理,这是一种事实上的财产混同。即便房产系婚前购置,也应视为对婚姻的投入回报,处置权不应完全归于一方。”
旁听席有人点头。
轮到辩护方发言时,法官看向杨小满:“证人,请陈述你所了解的情况。”
她站起身,没有看稿子。
“她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赶六点的班车去厂里,晚上八点才回来。午饭是一块馒头加咸菜。过去七年,她的工资卡一直在丈夫手里,每个月只准领300块零花钱。有一次她发烧到39度,想去医院,对方说:‘别装病,省点钱给我买酒。’”
她顿了顿,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个U盘。
“这是工厂监控室提供的音频片段,拍摄时间为去年腊月二十三,地点在其家中客厅。”
音响响起。
一个醉醺醺的男声咆哮着:“你以为你是谁?离了我你能活?你妈住桥洞我都不会多看一眼!房子我要定了,不然我就让你在厂里混不下去!”
全场寂静。
连书记员都忘了打字。
杨小满继续说:“请问,在这种环境下所谓的‘共同生活’,真的是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吗?她每一分钱都被监控,每一次反抗都被威胁,甚至连生理期买卫生巾都要报账。这叫共担家庭责任?还是单向的供养式奴役?”
旁听席开始骚动。
有年轻女孩悄悄抹眼泪,一位老太太低声骂了一句“畜生”。
此时,远在省城的周砚清盯着直播画面,眉头越皱越紧。
对方律师刚刚引用了一份名为《关于审理婚姻家庭案件若干问题的指导意见》的地方司法解释——早在两年前已被省高院明文废止。
他立刻打开加密通道,向省高院监察庭提交了一份“类案监督建议”,附上现行法律条文对照与废止文件依据。
同时,他将证据包推送到《南方法治参考》《法治前沿》等媒体后台,仅留言一句:“请查证现行有效性。”
两小时后,《南方法治参考》官微更新:
【某些人还在用十年前的规则,审判今天的女性。】
舆论迅速发酵。
主审法官在休庭十分钟内,主动调阅了最新版《民事审判指导纪要》,并在复庭后明确表示:“本案不采纳已废止的地方性解释作为裁判依据。”
那一刻,法庭外的阳光正好照进窗口,落在杨小满手中的证据册上。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页纸上写着一行小字,是孟悦可日记里的原话:
“我不是要打赢谁,我只是不想再有女孩,等到孩子长大才敢哭出声。”
而在千里之外的一个退休法官微信群里,刘建国默默下载了这场庭审的完整录像。
视频播到杨小满提问那一幕时,他停了下来。
良久,他打出一句话,发进了群聊:
“若此等情形都不构成‘重大胁迫’……”刘建国把视频转发到退休法官群时,手指在发送键上停了两秒。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步会引来什么——体制内最忌讳“越界发声”,尤其是退休人员对在审案件指手画脚。
可当他第三次回放杨小满那段质问:“这叫共担家庭责任?还是单向的供养式奴役?”他的胸口像被铁钳夹住,喘不过气。
他终究点了发送。
附言只有短短一句:“若此等情形都不构成‘重大胁迫’,则《反家暴法》第20条形同虚设。”
群里静了整整十分钟。
然后,一条回复跳出:【老刘说得对。
我们判案讲证据,但也讲良知。】
接着是第二条:【那个录音里的语言暴力,已经超出普通婚姻矛盾范畴,属于精神控制典型特征。】
第三条更直接:【建议省高院将此案列为指导性案例备选。】
这些曾坐在审判席上几十年的老人们,此刻不再沉默。
他们不为某个女人出头,而是为一部法律的尊严站出来。
他们知道,一旦司法对系统性压迫视而不见,那法典上的字就真的成了纸。
消息传开得比风还快。
次日上午,平塘县法院发布公告:本案休庭三日,启动专家评议程序。
这是罕见的操作——通常只有涉及重大公共利益或法律适用争议极大的案件才会启用该机制。
但这一次,法院没有解释,只说“为确保裁判尺度统一、回应社会关切”。
杜晓薇接到报社通知时正在整理采访提纲。
主编原话说得很清楚:“保持中立,别站队。这类案子敏感,写不好就是煽动对立。”她应下,心里却明白,真正的中立不是骑墙,而是看清深渊后再决定怎么描述它。
她去了李秀芬母亲住的城郊棚户区。
老人住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铁皮屋里,墙上贴满了女儿年轻时的照片。
她说话不利索,耳朵也不太灵,但一提起女儿,眼神突然亮起来:“我闺女从小就倔,不吃亏……可结婚后,话越来越少。”
说着,她颤巍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叠皱巴巴的单据——全是药费。
高血压、乳腺结节、轻度抑郁症……最近一张是三个月前的精神科门诊收据,金额三百七十二元。
老人攥着那张纸,声音发抖:“她说不想拖累孩子……可她才四十一啊!”
杜晓薇没忍住,低头咬住了笔帽。
那一刻她忽然懂了杨小满为什么坚持要公开所有细节。
这不是为了博同情,是为了拆穿那种藏在日常里的残忍:一个女人不是被打断骨头才叫受害,她是被一点点抽走呼吸的权利,直到连生病都不敢声张。
她改了标题。
不再是《平塘女子离婚案引热议》,而是——《一个女人不敢生病的背后》。
文中,她第一次用了“结构性剥夺”这个词。
后来有学者评价说,这个表述精准戳中了此类案件的本质:不是个体不幸,而是一整套隐形规则如何通过经济控制、情感压制和社交隔离,把人变成依附性的存在。
文章发布当晚,阅读量破百万。
#结构性剥夺#登上热搜。
多所高校社会学系开始组织专题研讨,有教授直言:“我们研究贫困、性别与权力太久了,却一直回避一个问题:家庭内部是否存在制度性剥削?”
判决日当天,法庭外挤满了人。
不仅有记者,还有从周边村镇赶来的妇女,不少人手里攥着类似的工资条和聊天记录,像是来找答案的。
宣判时,主审法官逐字念完判词。
其中最关键的一段写道:“本院认为,原告长期掌控被告全部收入,并以言语威胁、情感贬损等方式实施持续性心理压制,已构成《民法典》第1091条所指‘其他重大过错’。结合‘悦可驿站风险评估报告’中关于经济依附与精神控制的双重指标,认定其行为严重影响婚姻关系平等基础,故驳回原告关于房产分割之诉求。”
台下有人哭了。
也有男人皱眉嘀咕:“现在连家务事都要外人管?”
杨小满站在法院门口接受采访时,阳光正斜斜照在她的肩上。
镜头对准她,提问尖锐:“你们介入这样的家庭纠纷,会不会干预过度?”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手机——系统刚刚弹出提示:“您守护的家庭已实现自主报警能力。”那是悦可基金开发的智能预警系统首次成功触发,意味着下一个李秀芬,或许再也不用等到崩溃才被看见。
她抬起头,望着摄像机,声音很轻,却清晰:
“我们不是来拆家的,是来教人——怎么才算有个家。”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掌声。
而在城市另一端,某片老旧家属楼的台阶上,一个穿着廉价羽绒服的女孩正低头啃着冷掉的包子。
她叫张嫣嫣,手机屏幕亮着,刚刷到一条推送:
《“悦可基金”推动八城试点“婚前财产透明申报”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