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山道拐弯处吹来,卷起陈迟车前的落叶。
他握着方向盘,最后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座隐入黑暗的老宅。
铁盒静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像一段封存的往事,不再需要开启。
与此同时,在三百公里外的县城,杨小满正蹲在制衣厂后门的台阶上啃着冷馒头。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和厂区里那些十七八岁的临时工没什么两样。
但她的眼神不一样——冷静、专注,像一把刚开刃的小刀。
调解会已经结束两个小时了。
会议室里那股混杂着汗味与廉价香水的气息还残留在她的鼻尖。
她记得那个女工的样子:三十出头,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磨得只剩一道金痕,说话时总是下意识地缩着肩膀,仿佛随时准备承受一巴掌。
“房子是他爸妈买的,名字也在他爸名下……可我们住了十年,我拿工资贴补装修、供孩子上学。”女人的声音很轻,“他说卖就卖,连商量都没有。”
妇联调解员翻着本子说:“你丈夫欠债是事实,劝你以家庭为重,能退一步就退一步。”
“可那是我和孩子唯一的住处。”女人抬起头,眼里有光闪了一下,又迅速熄灭了。
没人接这句话。
散会后,杨小满没有走。
她在厂区厕所最里面的隔间坐下,反锁上门,从书包里掏出一台二手平板。
屏幕亮起,弹出登录界面——【悦可驿站?内部节点】。
她输入指纹,选择“风险预警”,上传录音片段、会议纪要照片,并勾选三项高危标签:经济控制、居住权威胁、孤立无助状态。
系统自动评级:三级警报。
提交成功。
几乎同一秒,林晚舟的手机震动了。
她正在总部值班室查看全国服务热力图,红色标记突然在西南方向跳动。
点开详情,申请编号尾数056,申请人Id:Ym - 2023 - YK01,真实姓名:杨小满。
她愣了两秒。
这个名字她记得。
结业典礼上最后一个登台的孩子,站在灯光下说:“我想让我妈活得不怕。”当时全场安静,连空调声都停了。
林晚舟拨通了当地协调员的电话。
对方语气迟疑地说:“这姑娘才培训完一个月,真能判断高危吗?而且男方只是‘打算’卖房,还没签合同……”
“当年李婷第一次报警时,也没人信她。”林晚舟打断道,“结果呢?她丈夫当晚就把她打到脾破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应了一声“明白”。
挂断电话后,她直接启动跨区支援预案,调派最近的心理评估师连夜出发。
同时,在系统中将该案标记为“重点关注”,推送给许知雅和周砚清。
当天下午,法学院三楼阶梯教室。
许知雅合上教案,忽然转向黑板说:“今天我们不讲原定案例。换个现实问题——如果一个女人名下唯一的房产即将被配偶单方面处置,法律如何保护她?”
学生们一片哗然。
有人举手说:“《民法典》第301条规定,共有财产处分需经全体共有人同意。”
许知雅点点头说:“很好。那如果这个‘共有’没有登记在产权证上呢?或者,她在胁迫下签字了呢?”
教室安静了下来。
“条文写得清楚,”她转身写下两个字,“但当她跪着签字时,谁来按住那只拿笔的手?”
没人回答。
下课铃响了,她收拾好包,径直拨通了县司法局公益法律项目负责人的电话:“有个案子可能成为试点典型,我想推动‘家庭重大资产变更双签备案’机制落地。”
而在数百公里之外的金融数据中心,周砚清正盯着屏幕上跳动的资金流模型。
一条异常路径引起了他的注意:某县级农商行账户近期频繁接收小额转账,总额不大,但交易对象高度集中于已婚女性客户。
更奇怪的是,这些账户在三天内均有大额提现或转账至第三方中介公司的记录。
系统提示音响起——新警报触发。
他调出关联档案,发现其中一笔资金流向的买方账户,竟隶属于一家名为“安居易”的地产中介公司。
而这家公司,过去六个月已在三个不同省份低价收购过七套夫妻共同居住用房。
他的手指停在了键盘上。
这不是普通的房产交易。
某种模式正在形成。
而这次,源头指向了一个刚刚提交预警的女孩。
周砚清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三秒,就像一根针悬在布面之上,迟迟没有落下。
屏幕上那条资金流的轨迹清晰得刺眼——小额流入、集中提现、定向转移,每一步都踩在系统预设的风险阈值边缘。
而“安居易”这个名字,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监控列表里。
他调出过去六个月的数据回溯模型,指尖快速滑动。
七套房产,全部位于三四线城市的老城区,产权登记大多在男方或公婆名下,但实际居住者均为育有子女的已婚女性。
交易时间集中在离婚诉讼期间或刚结束时,成交价普遍低于市价30%以上。
更关键的是,买方资金来源复杂,层层嵌套,最终指向两家注册于离岸群岛的空壳公司。
“这不是巧合。”他低声说道,声音几乎被空调的低鸣吞没。
这不是简单的地产投机,而是一套精密运作的收割机制:专门筛选处于婚姻危机中的女性,利用她们经济弱势、信息闭塞、心理崩溃的状态,诱导其配偶低价出售共有住房;再通过中介转手抵押给金融机构套现,完成资本闭环。
整个链条避开了反洗钱监测的重点字段,却精准剜走了最脆弱人群最后的生存底线。
他打开加密文档,将交易图谱、关联账户、行为模式分析打包成一份只有特定通道才能接收的证据包。
发送前,他在备注栏敲下一行字:
“这次别等风暴,主动点火。”
按下回车键的瞬间,他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监察委一旦介入,这条链子背后牵扯的利益网会被强行撕开,有人会倒下,有人会反击。
但他也清楚,如果再等下去,下一个失去家园的女人,可能就不会只是哭一场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孟白正坐在战略顾问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生成的事件复盘报告。
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河倾泻,而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报告末尾附着的一段手写扫描件上。
是杨小满写的处置日志。
纸张边缘有些褶皱,字迹清秀却用力很深,仿佛每一个笔画都是从心里抠出来的:
“我说不出大道理那天我看那个阿姨缩着肩膀说话的样子,就像看见小时候的她。我想,如果当时有个地方能让她知道‘你可以不答应’,她会不会活得不一样一点?所以我按下了预警键。我不确定对不对,但我不能假装没看见。”
孟白静静读完,许久没有动。
他想起母亲孟悦可生前最后的日子——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嘴里还念叨着“老宅修好了吗”“你妹妹有没有吃饱”。
她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撑伞,哪怕自己淋透了也不肯停下。
而现在,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没有学她怎么怒吼、怎么反击、怎么夺权,而是学会了她最本质的东西:看见那些被忽略的人,并伸出手去。
他拿起电子笔,在系统审批栏写下批注:
“准予‘种子计划’首例独立认证资格。”
随后,他点击权限升级按钮,为Ym - 2023 - YK01账号开放区域督导权限。
这意味着,杨小满今后不仅能发起预警,还能协调本地资源、组建学生志愿小组、直接对接法律与心理支持团队。
这是“悦可驿站”成立以来的第一个正式授权基层节点。
几天后,县法院下达裁定书,认定该房产涉及夫妻共同财产重大处置,且女方处于明显胁迫状态,依法中止交易流程。
消息传来时,杨小满正站在那栋旧居民楼的楼下。
女工攥着红章文件站在门口,手指微微发抖。
阳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道久违的光。
她忽然抬头看向杨小满,声音不大,却很稳:
“他们都说我疯了,不该闹,该认命。可你让我觉得——我不是麻烦,我是应该被守住的人。”
杨小满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培训结业时林晚舟说的话:“我们不做救世主,我们只做一盏灯。只要有人愿意抬头,光就有意义。”
当晚,她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