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手中的茶杯,杯沿水珠映出两个鬼祟的身影,玄烨不动声色,将它连同倒影一并饮下。
茶是温的,带着桂花的清香。
林晚躺在摇椅里,看着头顶被桂花树筛得细碎的阳光,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在门口立个规矩。
比如,每日只接待十位客人,比如,进门消费最低一杯茶,比如,禁止在院内随地大小闹,碰瓷,以及炫富。
尤其是最后一条。
她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那满满一箱子晃眼的灵石,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数钱是这个世界上最累的活,比晒太阳累多了。
此时,玄烨的目光,望向了镇口的方向。
那里,一股比赵乾凌厉百倍,也内敛百倍的气息,正在缓缓靠近。
李玄贞。
他终究还是亲自来了。
玄烨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一道无人能察觉的符文,一闪而逝。
院子里的桂花树,轻轻摇晃了一下,那股能飘出半条街的香气,瞬间收敛,变得与寻常桂树,再无二致。
……
平安镇的街头,多了一个外乡人。
那是个看起来三十岁许的男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儒衫,面容俊朗,气质儒雅,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手中拿着一把折扇,走走停停,像是在寻访什么故地。
正是改换了容貌气息的李玄贞。
他没有急着去忘忧茶馆。
他信步走在青石板路上,耳朵里听着镇民们的闲聊,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整个平安镇的风水气运。
很普通。
普通得就像一杯白水,扔不进半点石子。
所有的气运流转,到了那间名为“忘忧茶馆”的院落附近,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浓雾笼罩。
“老板,来一碗面。”
李玄贞在街角一个面摊坐下,声音温和。
面摊老板是个热情的大嗓门,一边下面一边搭话:“客官听口音是外地来的吧?来咱们平安镇是探亲还是游玩啊?”
“游玩。”李玄贞笑了笑,那笑容恰到好处,既不疏离,也不过分热情,“听闻此地有一家忘忧茶馆,很是别致,特来瞧瞧。”
“哦!你说林老板的茶馆啊!”面摊老板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那可是咱们镇上的风水宝地!客官你算是来对地方了!”
接下来,李玄贞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便从面摊老板的嘴里,套出了一个与赵乾口中截然不同的“林前辈”。
一个会给人看相算命,指点迷津的“活菩萨”。
一个帮刘寡妇撮合黄昏恋,指点张屠夫改进刀法的热心肠。
一个不收钱财,只为积功德的怪人。
李玄贞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积功德?
他见过的,借着“功德”之名,行苟且之事的伪善之辈,比这镇上的石头都多。
越是把自己包装得像个圣人,内里往往越是腐臭不堪。
他付了面钱,慢悠悠地,朝着忘忧茶馆的方向走去。
他倒要亲眼看看,这位“活菩萨”的成色。
走到茶馆门口,门是虚掩着的。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院内有三道气息。
一道,是那个叫小翠的丫头,刚刚踏入炼气门槛,灵气驳杂,不值一提。
一道,便是那个“天命之人”林晚,气息悠长,却平淡如水,像个真正的凡人,可偏偏就是这份“真正”,才显得最不正常。
而第三道……
李玄贞的目光,凝住了。
那道气息,若有若无,孱弱得仿佛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一个病入膏肓的凡人。
赵乾的汇报里,也提到了这个男人。
一个终日坐在廊下看书的病秧子。
李玄贞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安静。
桂花树下,一个少女躺在摇椅里,睡得正香,呼吸均匀,脸上还带着一丝满足的憨态。
廊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的男人,正低头看书,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本就苍白的脸色,衬得更加透明。
小翠在水井边洗着茶杯,动作很轻。
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李玄贞的目光在林晚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了那个看书的男人。
直觉告诉他,问题,可能出在这个男人身上。
一个能引动“咸鱼翻身”这等天机的女人,身边会有一个普普通通的病秧子?
他不信。
“这位姑娘,店家在吗?我想讨杯茶喝。”
李玄贞的声音,温润,平和,像春风拂过湖面。
小翠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来人,见是个书生打扮的俊朗公子,不像前几拨人那么凶神恶煞,连忙擦了擦手,迎了上来。
“客官里面请,我们老板……睡着了。”
摇椅里的林晚,不耐烦地动了动,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李玄贞的目光,始终落在玄烨身上。
玄烨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依旧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位兄台,似乎身体有恙?”李玄贞走到廊下,在离玄烨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玄烨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翻了一页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李玄贞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他堂堂紫霄宫戒律堂首座,亲自纡尊降贵地搭话,对方竟是这个反应?
“在下略通一些医理,”李玄贞压下心中的不快,继续说道,“看兄台气色,似乎是神魂有损,若不及时调理,恐怕……”
他的话,还没说完。
摇椅里的林晚,忽然坐了起来。
她睡眼惺忪,头发有点乱,一脸的起床气。
她没看李玄贞,而是径直走到玄烨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没发烧啊。”她嘀咕了一句,然后扭头,看向李玄贞,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善。
“你是大夫?”
“在下……”
“江湖骗子吧?”林晚不等他回答,就下了定论,“我告诉你,他是我这儿的人,你要是敢忽悠他买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大力丸,我可对你不客气。”
李玄贞:“……”
他感觉自己的涵养,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
林晚说完,又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两文钱,拍在石桌上。
“小翠,给他上杯茶,最便宜的那种。”
她指了指李玄贞,然后又指了指玄烨,对李玄贞说道:“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别一天到晚想着走歪门邪道。你看他,跟你一样也是读书人,虽然身体不好,脑子也笨了点,但人家起码坐得住,安分。”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又走回自己的摇椅,把自己摔了进去。
“吱呀——”
摇椅晃悠悠,世界真美好。
李玄贞坐在石凳上,端着小翠送上来的,最便宜的粗茶,看着摇椅里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从始至终没看过他一眼的男人。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入口,一股精纯的灵气,瞬间在口中化开。
李玄贞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股灵气!
其精纯程度,竟比他紫霄宫灵脉最深处的仙泉,还要胜上三分!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了林晚。
可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病秧子,终于又有了动作。
玄烨合上了书,走到了林晚的摇椅旁。
动作自然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张薄毯,轻轻盖在了林晚的身上。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李玄贞的耳中。
“这位客官,”
“算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