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对视,仿佛跨越了时空。
茶楼内依旧人声鼎沸,说书先生的醒木拍得清脆响亮,邻桌的瓜子壳还在地上滚动。可是在林晚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像被抽走了,只剩下眼前那双空洞的、因极致恐惧而骤然亮起的眸子。
柳青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那不是因为醉酒,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看着林晚,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清秀的姑娘,更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知晓他所有秘密的索命恶鬼。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噗通!”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往前走,而是手脚并用地,拼命向后爬去,远离林晚所在的这张桌子,仿佛那是什么能将他瞬间吞噬的深渊。
“哈哈哈哈!看啊,柳大少爷吓得屁滚尿流了!”
“被个姑娘看了一眼就吓成这样?真是个废物!”
“我看他是酒醒了,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丑事,没脸见人了吧!”
周围的哄笑声和嘲讽声,如同潮水般再次涌起,比之前更加尖刻刺耳。没有人看懂柳青那份发自内心的恐惧,他们只当这是一场更加滑稽的闹剧,是天才陨落后,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丧失殆尽的丑态。
小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小脸煞白,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林晚的衣袖,低声问道:“老板,他……他怎么了?”
林晚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从柳青那疯狂逃窜的背影上收回,落在了自己面前那杯还冒着热气的碧螺春上。茶汤清亮,叶片舒展,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但林晚却从这茶香里,闻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麻烦的味道。
九瓣黑莲。
孙长老的骨笛上有。
这个被传言塑造成十恶不赦大反派的柳青手腕上,也有。
一个在百草谷搞血祭炼魂,一个在云溪城当丹道大比的背景板。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因为这朵诡异的黑莲,被强行扭在了一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巧合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网络。孙长老是网上的一只蜘蛛,柳青也是,甚至那个丹道世家百草堂,都可能是。而她,一个只想躺平的咸鱼,无意中一头撞了上来,还扯断了网上的一根丝。
现在,整张网,似乎都在因为她的触碰而微微震颤。
“走。”
林晚放下茶杯,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动作却异常果决。她一把拉起小翠,另一只手扯了扯墨钰的袖子,连桌上几乎没动的精致糕点都顾不上了。
“老板,茶钱还没……”小翠急道。
“不要了。”林晚头也不回地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随手扔在桌上,拉着两人就往楼下走,脚步快得近乎于逃离。
墨钰一言不发,任由她拉着,只是在转身的瞬间,那双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扫了一眼茶楼二层的某个角落。那里,一道窥探的视线,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如同被针刺般猛地收了回去。
三人快步走出闻道茶楼,汇入川流不息的人群。林晚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直到穿过两条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她才松开手,靠在斑驳的墙壁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全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生无可恋。
“老板,我们现在去哪儿?”小翠看着她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回客栈,收拾东西,天亮就出城。”林晚揉着眉心,只觉得头疼欲裂。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百草堂的钱管事,会那么爽快地给出高价,甚至还“好心”地送她丹药。
那不是欣赏,那是试探。
那不是交好,那是下饵。
他们恐怕早就知道孙长老出事了,只是不知道是谁干的。自己这个拿着“赃物”送上门的外乡人,简直就是黑夜里的萤火虫,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我就是那个最大的嫌疑人。
而柳青的出现,以及他手腕上的黑莲印记,则揭示了更深一层的恐怖真相。
这整个云溪城里上演的“天才复仇记”,恐怕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大戏!那个所谓的复仇者石昊,是真是假还未可知。但柳青和百草堂,绝对不是故事里那么简单的反派角色。他们更像是被推到台前的傀儡,用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在幕后,那只名为“血魂教”的黑手,正在操纵着一切。
“唉……”林晚又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累。
她只想赚点钱,换个地方继续当咸鱼。怎么就一头扎进了这种连环计中计的漩涡里?这世道,对咸鱼也太不友好了。
“墨钰,”她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你说,这天下还有没有不管闲事,就能安安生生晒太阳的地方?”
墨钰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我想回家”的脸,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有。”
“在哪儿?”林晚眼睛一亮。
“我的地方。”
林晚:“……”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她现在可没心情开玩笑。她觉得自己的咸鱼人生,正在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跑路能解决的问题了。血魂教的势力,从青云宗的内门长老,到百草谷的魔头,再到云溪城的丹道世家,盘根错节,深不可测。
她能跑到哪里去?
……
与此同时,百草轩的密室里。
钱管事正恭敬地站在那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汇报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很警觉,柳青刚一失态,她立刻就带着人离开了。我派去的‘影子’,在茶楼里跟丢了。”钱管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跟丢了?”老者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密室里的温度骤降了几分,“一个炼气期的女修,带着一个凡人丫头和一个病秧子,能在你的‘影子’眼皮底下消失?”
“是……是那个病秧子。”钱管事的声音有些干涩,“影子回报,就在他准备继续追踪的时候,那个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他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天道锁定,神魂都差点冻结,再也不敢有任何异动。”
“哦?”老者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色,“一个能一眼惊退‘影子’的病秧子?有意思。”
他站起身,在密室中缓缓踱步,手指轻轻敲击着掌心。
“柳青那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手腕上的‘莲印’被看到,血魂教那边很快就会知道我们这里出了纰漏。”老者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能再等了。”
他停下脚步,看向钱管事:“那个女修,既然能从百草谷里活着出来,还拿走了孙护法的珍藏,身上必然有大秘密。孙护法研究了一辈子的‘血祭炼魂炉’,还有那炉子下面镇压的东西……绝不能落到血魂教或者青云宗的手里。”
“堂主的意思是?”
“我亲自去会会她。”老者嘴角勾起一抹和善的、与他眼中寒光截然不符的笑容,“年轻人嘛,总是不知人心险恶。我去教教她,什么叫做‘怀璧其罪’。”
……
客栈房间内。
林晚已经做出了决定。
“连夜走,现在就走!”她果断地对墨钰和小翠说,“等天亮,城门一开,我们就混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小翠用力点头,立刻开始收拾本就没多少的行李。
墨钰则是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深沉的夜色,淡淡道:“来不及了。”
“什么?”林晚一愣。
咚,咚,咚。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
小翠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血色尽褪。
林晚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她和墨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息——麻烦,主动找上门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缓步走到门前。不管是谁,总要面对。
她伸手,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正是白天在百草轩遇到的那位钱管事。
他脸上挂着和白天一模一样的、真诚和善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仿佛只是一个关心晚辈的邻家大叔,在深夜送来一份宵夜。
“姑娘,深夜叨扰,还望见谅。”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充满了善意,“在下想了想,白天交易匆忙,忘了问姑娘一件事。不知姑娘在山中采药时,除了那些药材,可曾见过一个黑色的……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