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端着那杯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他执掌刑罚无数岁月,手上沾染的,从来只有冰冷的阴气与亡魂的绝望。
他没有喝,只是看着茶水中自己那张惨白僵硬的倒影。
“判官大人,这茶叫‘忘忧’。”林晚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喝了,能暂时忘了烦恼。但要根治,还得解决问题。”
她对着已经快石化的瘦子,使了个眼色。
瘦子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抱着那堆兽皮卷,上前一步,动作僵硬地将其中一张最大的图纸,在判官面前的石桌上展开。
“大……大人,请看。”瘦子的声音带着颤音,但思路却无比清晰,“这是我们基金会对万哭魔渊怨灵进行‘情绪大数据’分析后得出的曲线图。”
他指着图纸上用朱砂画出的,一条几乎垂直下降的红线。
“在我们的‘艺术疗法’介入前,魔渊的综合‘戾气指数’常年维持在九千八百点以上,属于最高红色警戒级别。这对贵司的‘轮回通道’构成了巨大的拥堵压力和安全隐患。”
“而在我们介入后,仅仅半个月,‘戾气指数’就断崖式下跌,目前已稳定在三百点以下的安全值。而这部分被净化的能量,并没有消失,而是成功转化为了‘集体荣誉感’和‘艺术追求热情’,您看,就是这条绿色的上升曲线。”
判官那没有瞳孔的眼睛,盯着图纸上那匪夷所思的“红线”和“绿线”,沉默了。
他听不懂什么叫大数据,什么叫指数,但他看得懂,那股盘踞了万年的怨气,确实变了性质。
“荒唐!”判官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森然杀意,“阴魂滞留阳间,本就是大罪!尔等将其聚众作乐,更是藐视轮回法度,罪加一等!”
“大人此言差矣。”林晚摇了摇头,接过了话头,“我们不是在组织他们作乐,我们是在对他们进行‘再社会化’岗前培训。”
她看着判官,眼神真诚。
“您把他们当‘犯人’,我们把他们当‘病人’。犯人需要审判,病人需要治疗。您想,一个心怀怨恨的灵魂,就算被您强行打入轮回,来世大概率也是个反社会人格,早晚还得回到您那里二次返工,浪费贵司的行政资源。”
“可经过我们‘治疗’的灵魂就不一样了。”林晚的语气循循善诱,“他们心态平和,热爱生活,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这样的灵魂投入轮回,就是天生的‘优质股’,能为阳间创造价值,为阴司减少负担。从长远来看,我们的方案,是不是比单纯的惩罚,对您地府的‘可持续性发展’更有利?”
可持续性发展?
优质股?
二次返工?
判官感觉自己那由天地法则构成的神魂,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信息冲击。
这些词,他一个都听不懂。
但他那古老而僵化的思维,却模模糊糊地,抓住了林晚话里的核心逻辑。
万哭魔渊,确实是地府一块存在了无数万年的牛皮癣,难以根治,耗费了大量阴差和资源,效果却微乎其微。
如果……如果真能像眼前这个人说的,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判官看了一眼桌上那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项目成本核算报告》,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却让他感到本能忌惮的青衫男子。
他知道,今天这人,是提不走了。
硬来,恐怕也讨不到好。
“此事,非我一人可决。”
许久,判官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他一挥手,桌上那堆兽皮卷,便自动飞起,落入他手中。
“这些‘报告’,本官会带回酆都,呈交幽冥之主。”
他看着林晚,一字一顿地说道:“在此期间,万哭魔渊一切活动,暂停。所有阴魂,原地静置,等候发落。”
这是他的底线。
“可以。”林晚笑了起来,答应得异常爽快,“正好我们的首席艺术总监连续加班,也该带薪休假,调整一下创作思路了。”
她又补充道:“那关于我们前期投入的经费报销问题……”
“待幽冥之主裁决。”判官冷冰冰地打断了她,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旧在安静削桃的玄烨。
那一眼,不再是警惕和试探,而是带着一种古老的,源于法则深处的困惑与迷茫。
下一刻,判官的身影,便化作一缕黑烟,凭空消散。
那扇令人牙酸的木门,也“吱呀”一声,自动关上了。
院子里那股能冻结神魂的阴寒,瞬间退去。
阳光重新变得温暖。
“扑通!”
张小辫儿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这是差点被带走啊。
一向自诩胆大包天的铁柱,此刻双腿竟像灌了铅,他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小翠魂儿仿佛都被勾走了。她嘴巴微张,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已是吓得失了神。
瘦子扶着墙,慢慢的滑了下去。
胖子从厨房里爬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胸口,脸色煞白。
剑心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扶着墙,感觉自己刚刚在鬼门关里锄了一圈地。
危机,解除了。
“心好累。”林晚伸了个懒腰,重新坐回她的白玉摇椅,发出了标志性的感慨。
她接过玄烨削好的,切成小块的桃子,吃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对地上的瘦子说道。
“瘦子,别躺着了,起来干活。”
“把刚才那份《经费申请报告》,再润色一下。措辞要更诚恳,数据要更详实,把我们的投入成本,至少再往上翻两倍。”
“万一他们同意报销呢?”
“谈生意,我们是专业的。一分钱,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