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捐献的采集日，终究还是在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混合着希望与沉重牺牲的氛围中，悄然到来了。
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似乎都比往日更加刺鼻，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严与残酷。
采集室内，光线被刻意调得柔和，却依旧无法掩盖医疗设备的冰冷质感。
李烨静静地躺在中央那张略显狭窄的采集病床上，身上覆盖着白色的无菌单。
孙菁站在玻璃窗外，双手紧紧交握，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护士，他看起来比上次更瘦了。”她声音发紧，问着身旁走过的护士。
护士叹了口气，“动员剂反应比较大，昨晚几乎没怎么睡。这种二次捐献，对身体消耗是成倍的。”
“他……很疼吗？”
“骨头痛，全身酸痛，像重感冒放大很多倍。但他没吭一声。”
孙菁的视线模糊了。玻璃那面，李烨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那根透明的导管从他肘窝延伸出去，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入仪器。
“流量正常吗？”她忍不住又问。
“正常的，孙总。一切都在监控中。”医生走过来，“就是李先生太虚弱了。等会儿采集结束，需要立即休息。”
“我已经安排好了静养的地方。”
“那最好不过。这次恢复期会很长，需要精心照顾。”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低鸣中缓慢流淌。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了。
数小时后，采集室的门终于打开。
医生摘下口罩，对孙菁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成功了，孙总。细胞数量和质量都超出预期。”
孙菁顾不上道谢，快步走进采集室。
李烨刚刚睁开眼，目光涣散。护士正在帮他按压穿刺点。
“李烨？”孙菁轻声唤他。
他循声转过头，试图微笑，却只牵动干裂的嘴角。
“还好吗？”她俯身，声音放得极轻。
“没事……”他气若游丝，“习惯了……躺躺就好……”
“孩子呢？”
“已经送进层流室了，正在回输。你别操心这个。”
他轻轻点头，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我送你回去休息。”孙菁说。
李烨微弱地摇头，“不用麻烦……”
“别说话了，保存体力。”她打断他，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在接触的瞬间，她感觉到他全身的重量都靠了过来，手臂在微微发抖。
“能走吗？”她柔声问。
他试了试，双腿发软。
“靠着我。”孙菁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稳稳扶住他的腰。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李烨把大半重量倚靠在她身上，呼吸浅促。
“对不起……”他低声说。
“闭嘴。”孙菁声音哽咽，“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把他扶上车，细心系好安全带。
“这是去哪？”他看着窗外陌生的路线，虚弱地问。
“我的一处公寓，很安静，适合休养。”
他想说什么，却最终闭上了眼。太累了。
到达公寓时，李烨几乎是在半昏迷状态。孙菁费力地把他扶到床上，他立刻沉入睡眠。
她站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敷料覆盖的肘窝，久久不动。
然后她轻轻带上门，走到客厅打电话。
“营养师吗？我需要一份适合造血干细胞捐献后恢复的食谱……对，要容易消化，高蛋白……”
“阿姨，麻烦每天来打扫，但绝对不要吵到卧室休息的人。他需要绝对安静。”
安排好一切，她又匆匆赶回医院。
层流室外，医生正在记录数据。
“安安情况怎么样？”孙菁急切地问。
“刚完成回输，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但要观察后续反应，关键看接下来48小时。”
她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儿子。那么小一个人，被各种仪器包围着。
“妈妈在这里陪着你，宝贝。”她轻声说，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手机震动起来，是公寓的阿姨。
“孙小姐，李先生醒了，但好像很不舒服，一直在发抖……”
孙菁的心猛地一紧，“量体温了吗？”
“38度5。”
她深吸一口气，“我马上联系医生。你先用温水帮他擦擦身体，换身干爽的睡衣。药在床头柜抽屉里。”
挂断电话，她立刻拨给主治医生。
“这是动员剂后的正常反应，但要注意观察。如果超过39度或者出现剧烈骨痛，需要及时处理。”
孙菁揉着太阳穴，感到一阵眩晕。
“孙总，您也需要休息。”护士轻声劝道。
她摇摇头，“我哪都不能去。”
夜深了，医院走廊安静下来。孙菁坐在长椅上，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公寓阿姨刚发来的消息：
“李先生又睡了，体温降了一点。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说梦话。”
“他说什么？”孙菁回复。
“听不清，好像是在叫……安安？”
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抬起头，层流室里的儿子静静躺着，公寓里的那个男人在梦中呼唤着孩子的名字。
而她被撕成两半，站在中间，无法倒下。
凌晨时分，阿姨又发来消息：“孙小姐，李先生醒了，说要喝水。我煮了粥，他吃了几口。精神好了一些，问起孩子的情况。”
孙菁想了想，拨通了视频电话。
屏幕那端，李烨靠在床头，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有了些神采。
“孩子……怎么样了？”他第一句话就问。
“回输很顺利。现在在观察期。”她把镜头转向层流室，“你看，安安睡得很安稳。”
李烨仔细看着屏幕，良久，轻轻点头。
“你好些了吗？”孙菁问。
“好多了。”他声音依然虚弱，“就是骨头还有点疼。”
“医生说是正常反应。你好好休息，别担心这边。”
他沉默了一会儿，“谢谢你安排的这一切。”
“应该是我谢谢你。”她的声音轻柔下来，“没有你，安安就没有希望了。”
视频两端都安静了。深夜的医院和公寓，通过这个小小的屏幕连接着两个同样疲惫的人。
“快去睡吧。”最终李烨说，“你比谁都累。”
“我没事。”
“别逞强了，孙菁。”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去休息一会儿，就当是为了孩子。”
这句话击中了她。她确实不能倒下。
“好。你也继续睡。阿姨会在客厅守着，有事就叫她。”
挂断视频，孙菁终于靠在长椅上，闭上眼睛。
这一天的煎熬暂时告一段落，但明天的太阳升起时，还有新的战斗。
希望像黑暗中的烛火，微弱，却顽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