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林玄缓缓闭上了眼睛。
刺目的光线灼得眼皮发烫,他却没有躲闪。他知道,那光芒不属于他。
再睁开时,客厅已安静了几分,快门声停了,秦婉和江辰正站在主桌前整理衣领,动作默契而自然,佣人们悄然退至两侧,垂首静候下一步指令,仿佛连呼吸都放轻了。
花架仍挡在他面前,枝叶交错,将顶灯割裂成细碎斑驳的光点,在地毯上投下凌乱的影子。
他坐在原地,纹丝未动,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
刚才那一闪,像一道无声的宣告——从这一刻起,没人需要看见他。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七点十三分。
时间不疾不徐,可每一秒都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如铅灌入骨髓。
他刻意放慢呼吸,肩膀未曾松懈,脊背依旧挺直。
这不是坚持,而是习惯。
五年前踏进秦家的第一天,他就学会了如何站着不动,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吃软饭”。
如今只是坐着,已比那时轻松得多。
他抬眼,透过绿植的缝隙望去。
秦父正与摄影师低声交谈,手势沉稳地比划着拍摄角度;
秦母在一旁轻轻点头,不时伸手抚平桌布上细微的褶皱,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江辰接过一杯深红的红酒,与秦婉轻轻碰杯,清脆一声,两人相视一笑。
那笑容温润得体,仿佛早已排练过千百遍,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精准无误。
林玄没有多看,很快收回视线,落在脚边的地毯上。
那里有一小块水渍,是方才佣人擦拭果汁时留下的痕迹。
边缘正悄然变暗,缓缓渗入纤维深处,像一段正在消逝的记忆。
他盯着它,默默数着秒。
一分钟过去,水印缩小了一圈,几乎要消失不见。
他忽然想起清晨的事。
六点起床,刷牙,冲咖啡,打蛋下锅。
锅热后,他关了火,把那个煎得焦黄的蛋倒进垃圾桶,又重新煎了一个。
摆上桌,等了十分钟,无人回来吃。最后,他也一并倒掉了。
那时便明白了,有些事,不必再做。
如今亦然。
他无需参与,无需解释,甚至无需被看见。
只需等到两天后,民政局签字完成,一切便告终。
他将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下,手指微微张开。
这个姿势让他清醒。
每当有太多话想说时,他便这样坐着,逼自己一个字都不出口,任情绪在胸腔里凝结成冰。
楼上传来脚步声,沉稳而急促。
听声音应该是秦飞回来了。
接着是房门开合的声音,随后响起音乐,音量不大,节奏却嘈杂混乱。
林玄没抬头。
他知道秦飞总喜欢在热闹过后,在房间里大声放歌,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内心的空洞,显得自己不可或缺。
楼下的人仍在忙碌,摄影师换了机位,让秦婉和江辰站到沙发旁。
秦婉笑得标准,嘴角扬起的角度恰到好处,眉眼间透着精心雕琢的温柔。
江辰一手插进裤兜,另一只手轻搭在她肩上。
动作随意,转瞬即逝,但林玄看得清楚——那是精心设计过的亲密,每一个细节都在传递信号。
拍完照,秦婉低头看手机。
江辰凑近说了句什么,她点头,转身朝厨房走去,高跟鞋敲击地板,声音清脆利落。
林玄望着她的背影。
她走路一向如此,昂首挺胸,步伐坚定,仿佛世界都该为她让路。
他曾以为那是自信,后来才懂,不过是她从不在乎身边人是否跟得上。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望向花架这边。
林玄没有避开。
两人对视约莫半秒。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不冷不热,如同审视一件家具是否摆放妥当。
随即,她转身离去,走进厨房,背影决绝而从容。
几秒后,佣人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绕开花架,送到主桌。
没人往他这边看一眼,仿佛空气里多出的这个人,不过是昨日残留的尘埃。
他依旧坐着,手未动,脚未动,连眼皮也未曾眨一下。
时间跳至七点二十七分。
秦父招呼众人入座,记者即将开始采访。
江辰坐在主位右侧,姿态从容;秦婉紧挨着他,神情亲昵。
秦母坐在对面,不停为江辰夹菜,笑意盈盈。
秦父谈起公司新项目,语气笃定,称这是“秦氏转型的关键一步”。
林玄听到了几个关键词:市场分析框架、品牌升级计划、两百万资金申请。
这些词他再熟悉不过。
每一项都是他亲手完成,熬过无数个深夜,一字一句推敲打磨,每一项却被改了名字,抹去了痕迹。
他没有开口,不是不敢,而是不必。
此刻说出真相,只会被视为垂死挣扎。
秦婉的选择早已分明——从她让江辰坐上主桌的那一刻起,答案就已注定。
他只是静静看着。
看江辰如何微笑回应提问,言辞得体;
看秦婉如何补充细节,滴水不漏;
看秦父如何一锤定音,不容置疑。
他记下每个人的发言顺序、语气重点、文件传递的方向。
这些算不上证据,但将来会有用。
八点整,采访结束。记者收起设备准备离开。
临行前,秦父特意叮嘱:“稿子出来先给我们过目,别写错重点。”
对方笑着应下,点头哈腰。
人一走,气氛顿时轻松。
秦母让人开香槟,说是庆祝。
酒瓶开启声清脆,泡沫欢快涌出,佣人连忙拿毛巾擦拭,手忙脚乱。
江辰举杯致谢,感谢秦家的信任,承诺新项目必将成功,语气坚定有力。
秦婉也举起酒杯,眼中泛着光,像是终于迎来了属于她的时代。
众人纷纷响应,笑声四起,觥筹交错间,满是欢庆的气息。
林玄没有动。
他的杯子仍搁在矮桌上,空着,水渍早已干涸,边缘留下一圈淡淡的印记。
没人问他喝不喝,也没人注意到他未曾举杯。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像房间里的一个摆设,一件不会说话的家具。
九点,秦母提议打麻将。
她说今天高兴,玩点小赌助兴。
秦父同意,秦飞也从楼上下来,换了拖鞋便走向牌桌,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亢奋。
江辰笑着应承陪一局,语气谦和。
秦婉说只打两圈,明天还有会议,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
他们围坐一圈,洗牌声哗啦作响,像一场小型仪式的序曲。
佣人端来瓜子和茶水,绕开他这边,径直送过去,仿佛那片区域本就不该存在。
林玄仍坐在角落。
花架遮挡,灯光照不到他脸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阴影。
他看表,九点零七分。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移开视线。
他看着他们摸牌、出牌、谈笑。
秦飞输时甩牌,满脸不耐;赢了便大声嚷嚷,得意洋洋。
江辰打得谨慎,每次出牌前都刻意停顿几秒,显得沉稳老练,仿佛每一步都在计算人心。
秦婉靠在椅背上,偶尔轻笑,神情放松,像一只终于归巢的鸟。
他忽然意识到,这顿饭自始至终,没人提过一句关于“林玄”的事。
不是责骂,也不是提及,而是彻底忽略。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从未活过。
这才是最狠的。
曾经被骂“吃软饭”,至少还承认他是个人。如今,连骂都没有了。
他成了空气,成了背景,成了可以随意抹去的痕迹。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指甲剪得很短,干净整齐,指节处有薄茧,是常年握笔、敲键盘、接电线留下的印记。
这双手修过电路,写过代码,签过上亿合同。
可在这里,只用来刷碗、拖地、做饭。
那些事,无人知晓,也无人想知。
他慢慢将手收回口袋。
U盘还在,冰凉坚硬,贴着大腿外侧。
他没拿出来,只是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它的边角,像是确认它仍在,确认自己还未彻底被剥夺一切。
十点十五分,牌局散了。
秦母说累了,要去休息。
秦父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太阳穴,起身离开。
秦飞收起手机,嘟囔着上楼。
江辰帮秦婉披上外套,动作体贴,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一同走向楼梯,背影亲密无间。
林玄没有动。
客厅只剩他一人。灯还亮着,主桌已收拾得差不多。
空酒杯堆在托盘里,瓜子壳扫进垃圾桶。
地毯上的水渍彻底干了,只留下一点浅淡的印痕,像一段无人记得的往事。
他坐着,听着楼上的动静。
关门声,水流声,电视声。
生活仍在继续,只是不再包括他。
他看表,十点十八分。
距离离婚冷静期结束,还有四十六小时三十二分钟。
他没有算错。一天二十四小时,两天就是四十八小时。
减去今晚剩余时间,再扣除明后两天,刚好够走到民政局。
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手续办完,他就走。不争财产,不闹新闻,不留一句话。
他受够了解释。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时间走完。
外面传来房门关闭的声音。
应该是江辰离开了。
林玄抬起头,望向门口方向。
窗帘未拉开,他看不见车。
但他知道,江辰不会住这里。
他只是回来抢东西的——抢人,抢位置,抢本不属于他的成果。
而现在,他已经得手。
林玄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地面。
他不恨,也不委屈。
胸口只压着一块沉重的东西,像铁一般,冰冷而坚硬。
但它不会再让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风暴尚未结束。
江辰不会罢手,秦家也不会突然醒悟,事情或许会变得更糟。
但他不怕了。
他只需等到那天,等到签字完成的那一刻。
他坐得更直了些,双手仍置于膝上,呼吸平稳,像一座沉默的山。
客厅很安静,只有墙上的钟在走。
滴答。 滴答。
他的影子缩在沙发角落,几乎看不见,像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悄然隐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