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静静地望着后视镜里那扇熟悉的窗户,目光沉静如水,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窗帘被轻轻拉开了一条细缝,仿佛一只隐匿的眼睛悄然窥视着外面的世界,他确信,有人正站在后面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推门下车,只是缓缓地将车倒回原位,动作平稳得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随后熄了火,拔下钥匙,金属轻响在寂静的车库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拎起随身的包,步履沉稳地走出车库,穿过安静的走廊,走进电梯,镜面映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
最终,他回到了秦家那间宽敞却冷漠的公寓。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不动。
他脱下外衣,动作细致地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柜上,仿佛在完成某种无声的仪式;
接着从衣柜深处取出一件洗得发软的灰色家居服,轻轻穿上,布料贴合肌肤的触感熟悉而寡淡。
围裙就挂在厨房门后的挂钩上,边缘已有些磨损,颜色也微微泛黄;
他取下来,熟练地系在腰间,每一个扣结都精准无误——这动作早已重复过千百遍,深入骨髓,成为本能。
水龙头被拧开,清水哗哗流淌,他低头淘米,指尖在水中划过,米粒晶莹剔透;
锅中加水,盖上锅盖,火苗“噗”地一声燃起,蓝色火焰温柔舔舐着锅底。
锅盖合上的刹那,他转身开始切菜,刀锋与砧板碰撞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
鸡蛋被磕进瓷碗,金黄的蛋液在筷子搅动下迅速打散,平底锅烧热,油面微颤,倒入蛋液,滋啦作响,蛋饼渐渐成型,边缘微卷,他手腕一翻,蛋面翻转,另一面煎至金黄。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也不发出一点不必要的声响,仿佛他不是在做饭,而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修行。
这时,客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地毯吸收了大部分音量,但仍能听出那是一种带着压迫感的逼近。
秦母披着一件暗紫色的丝绸睡袍缓缓走出卧室,脚踩软底拖鞋,停在餐厅门口,目光如刀般盯住林玄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
她嘴角微微下沉,眉宇间满是轻蔑,声音尖锐刺耳,语气刻薄如冰:
“你这个废物,都这个点了还穿成这样?你是真打算一辈子就做个做饭的?”
林玄依旧没有回头,神情平静如湖面,只是将煎好的荷包蛋小心盛入白瓷盘中,又端出两碟腌制得当的小菜,一一摆上餐桌,动作从容不迫。
秦母走近几步,指甲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缓慢却充满挑衅: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
你看看你,连件像样的衬衫都不穿,站在我秦家的餐桌上,你不觉得丢人我都觉得丢人……”
林玄放下手中的筷子筒,木质底座与桌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一声“嗒”,他说:“饭好了。”
“饭是做好了,可人呢?”秦母冷笑一声,眼神讥诮,“一个男人,靠女人养着,吃着女人家的饭,住着女人家的房子,连句硬气话都不敢说,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林玄转身走向灶台,拿起湿抹布,开始仔细擦拭台面,布料在瓷砖上来回滑动,留下一道道湿润的痕迹,仿佛要擦去的不只是油渍,还有这些年积压的屈辱。
秦母见他始终不回应,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撕裂空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婉儿签了字你就想走?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们秦家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悄然开启,木门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秦婉走了出来,刚洗过的长发还带着些许湿意,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发梢滴落一两颗水珠;
她目光扫过整洁的餐桌,又落在林玄身上,眉头微蹙,随即对母亲轻声道:“妈,您跟他计较什么。”
秦母立刻接话,语气咄咄逼人:“我就看不惯这种人!什么都不做,还占着位置。要不是看你这几年辛苦工作,我能让他在这儿白吃白喝五年?”
秦婉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走到桌边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白粥送入口中,眼神有些恍惚。
林玄端上最后一道菜——清炒菠菜,翠绿欲滴,香气清淡;
他轻轻放下盘子,退开一步,准备转身回厨房收拾残局。
秦母突然指着光洁的地砖,声音再次响起:“你昨天拖的地,今天脚印怎么还在?扫地都不会,你还能干点什么?”
林玄脚步一顿,身影微微僵住;片刻后,他转身走向墙角,拿起那把旧拖把,握柄已被磨得光滑发亮。
水桶静静立在阳台角落,他蹲下身子,用力拧干拖把布,水珠顺着指缝滴落;
起身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墙上悬挂的奖牌——“年度优秀企业”,落款是市工商联合会,金色字体在阳光下微微闪光。
他记得那天颁奖礼是在下午三点举行的,庄重而热烈。
他本该身穿西装出席,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掌声与敬意;
但秦母清晨突发高血压,他二话不说陪她在医院输液直到中午十二点,回来后未作喘息,便径直走进厨房,为当晚的客户宴准备饭菜。
拖把划过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时间在低语。
脑海中浮现出几个画面,清晰如昨:
三年前,秦氏环保的设备想要出口欧洲,却被技术门槛拦住去路,全公司焦头烂额。
他悄悄联系德国顶尖工程师团队,用匿名账户支付高额顾问费,独自完成技术升级方案;
当欧盟认证顺利通过那天,工厂上下欢腾庆祝,鞭炮声震天响,他在厨房慢炖老母鸡汤,因为秦父说晚上要请重要客户吃饭,必须亲自掌勺。
两年前,子公司资金链断裂,银行拒贷,危机四伏。
他在海外秘密操作一笔私人借贷,七十二小时内,三千万资金准时到账;
消息传回总部那一刻,秦父在大会上拍案而起,豪言“秦家人自己就能解决问题”,台下掌声雷动,人人振奋。
而他,坐在员工食堂最不起眼的角落,低头吃着一碗没有任何配菜的素面,汤面上浮着几缕油花。
去年暴雨倾盆的深夜,物流中断,原料无法运达厂区。
他独自驾车三百公里奔赴外地接货,途中车辆陷进泥坑,雨刷疯狂摆动仍难挡视线模糊;
他一人冒雨挖掘排水沟,双手沾满泥浆,终于将车推出困境,赶到厂里已是凌晨四点。
第二天高烧至三十九度,浑身发烫,意识朦胧,却仍坚持早起,为全家做了热腾腾的早餐;
没人问过一句他有没有事,也没人知道那一夜他曾濒临虚脱。
每月财务报表出炉前,他都会在深夜独自修改数据模型,灯光映照着他疲惫却专注的脸庞;
那些看似普通的数字背后,是他彻夜推演的风险评估与精准市场预测;
可每次庆功宴上,秦父举杯感谢“核心团队”的卓越贡献,台下欢呼雀跃,
而真正的操盘手,正弯腰擦拭餐桌、收拾碗筷,身影淹没在觥筹交错之间。
拖把终于停在墙角,他直起身,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块奖牌上。
阳光斜射进来,金属表面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直直映入他的双眼。
他眨了一下眼,睫毛轻颤,却没有移开视线。
秦母仍在喋喋不休,声音如针般刺耳:“……现在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
你以为娶了我女儿就真能翻身?告诉你,没有我们秦家,你什么都不是!”
林玄走到阳台收衣服,晾衣架上挂着几件熨帖平整的衬衫,都是秦婉的;
他一件件取下,动作轻柔,折叠整齐,放入洗衣篮中;
风忽然吹起衣角,轻轻扬了一下,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秦婉坐在餐桌旁小口喝着粥,余光瞥见这一幕,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极短,却让她心头莫名一震——有什么不一样了。
林玄正在收下最后一件衣服,动作依旧平稳,神情淡漠如常。
阳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肩线,笔直而坚毅;他的背影挺立如松,不再佝偻,也不再卑微。
他不像一个被骂了半天的人,更不像一个只会做饭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唤他一声,或是问些什么。
但他已经转身朝房间走去,怀里抱着洗衣篮,脚步沉稳,未曾迟疑。
“林玄。”她终于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却穿透了寂静。
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秦母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装什么深沉?心里有鬼才不敢应声。”
林玄走进卧室,将洗衣篮轻轻放在床上,走向衣柜;
他拉开最底层的抽屉,从中取出一部屏幕泛黄的旧手机,边角磨损严重,充电口缠着胶布。
屏幕亮起,幽光照亮他沉静的脸庞,显示出一条未读短信:【冷静期三十天,请确认是否提交离婚申请】。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按下“提交”,随后熄灭了屏幕;
然后,他将手机放回原处,动作轻缓,如同安放一段尘封的记忆。
他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倒了一杯温水,水汽氤氲上升;
他慢慢喝完,喉结微动,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不见波澜。
外面阳光正好,金色光线穿过玻璃,洒进客厅,恰好落在茶几上那张纸上——
一张离婚协议复印件,纸张洁白,字迹清晰,边缘微微翘起。
那张纸,是他昨晚放进中控台暗格的,今早又特意拿出来,摆在明处,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知道这一个月里,自己还会做很多事。
他会继续做饭,会继续打扫卫生,会继续像过去五年一样,完成所有的家务。
不是因为他怕谁,也不是因为他舍不得。
而是因为在刚才倒车的那一瞬间,他在车里对自己许下一个承诺:
在彻底离开之前,要把该做的事做完。
水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叮”响。
他望着窗外景色,远处楼宇之间升起一层薄雾,如纱般缭绕;
阳光穿过雾气,折射出柔和的光晕,照在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倏然一闪,宛如流星划过。
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初春的微凉,轻轻掀动了茶几上那张纸的一角;
纸片微微颤动,似欲飞翔。
林玄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轻落下,将它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