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校长把最后一本三年级的语文书塞进帆布包时，帆布带突然“啪”地断了。他下意识伸手去捞，怀里的书还是散了一地，蓝布书皮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滚出半米远。
林正宏几步跨过去，蹲下身捡书。指尖刚碰到书脊，就被周校长按住手背：“不用麻烦林先生，我自己来。”老人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力道却很稳，把他的手轻轻推开，然后佝偻着腰，一本本将书摞起来。
“周校长，”林正宏直起身，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五十万支票，您先拿着。修屋顶、换玻璃、买新桌椅，应该够了。不够我再补。”他把支票递过去，指尖悬在老人眼前两寸处。
周校长却没接，只是将摞好的书抱在怀里，往讲台边挪了两步，把书放在讲桌上。他转过身时，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林先生，您把书包起来吧，这些书下周还要给孩子们用。”
林正宏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讲台上那摞用蓝布包着的书，书角都被磨得起毛，突然提高声音：“校长，孩子们在漏风的教室里冻得发抖！椅子垫着砖头，黑板漏雨用铁皮桶接水——您看不到吗？”
“我守了四十年，怎么会看不到？”周校长走到窗边，伸手按住被风掀起的塑料布，胶带在窗框上撕出刺耳的响，“去年冬天比今年还冷，虎子在课堂上冻得脚抽筋，我把他揣进怀里焐着，照样讲课。”
李梅刚把孩子们的画贴好，听见争执赶紧走过来，拉了拉林正宏的胳膊：“林先生，周校长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周校长打断她，转头盯着林正宏，“五十万够买多少桌椅？够修几间教室？可明年呢？后年呢？钱花完了，孩子们还是要在漏风的屋里上课。”他伸手点了点教室后排，“您看那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叫妞妞，爸妈在外打工，跟着奶奶过。她缺的是新桌椅吗？她缺的是有人每天听她说学校的事。”
林正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妞妞正把新书平放在腿上，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书皮。听到周校长喊她名字，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怯生生地笑了笑。
“我给她买过书包，买过画笔。”周校长的声音软了些，“可她还是每天放学就蹲在村口等爸妈电话。钱能买这些东西，买不来她等电话时的那双眼。”他走回林正宏面前，指了指他手里的支票，“这张纸，您收回去。”
林正宏攥紧支票，指节泛白。他想起光明基金报表上那些亮眼的数字，想起施工队偷工减料留下的断墙，突然觉得喉咙发紧：“那您要我怎么办？看着孩子们在这样的地方读书？我有钱，我能让他们住上亮堂的教室！”
“亮堂的教室？”周校长突然提高声音，伸手拍了拍讲台，“十年前镇上盖过新校舍，瓷砖铺地，玻璃擦得能照见人影！可老师来了走，走了来，最后只剩我一个老头子守着空楼！后来孩子们还是搬回这漏风的平房，因为这里有我这个陪他们读书的校长！”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塑料布“哗啦啦”响得像要被撕碎。妞妞吓得往同桌身边靠了靠，同桌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林正宏看着这一幕，想起晓雅问他“捐的学校为什么没有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去年有个老板来考察，”周校长的声音渐渐低沉，“比您还阔气，说要捐一百万建教学楼。我问他能不能每周来给孩子们讲个故事，他说‘我忙得很，捐钱就是做公益’。您说，这样的楼建起来，有什么用？”他从讲桌抽屉里掏出一个铁皮盒，打开来，里面全是孩子们的照片，“这些孩子，记住的不是谁捐了多少钱，是李老师陪他们画的画，是我给他们念的故事。”
林正宏看着照片里孩子们的笑脸，有的抱着旧书本，有的趴在水泥地上写字，突然想起沙漠里那个牧民。牧民说“光在心里”，他当时不懂，现在看着周校长手里的铁皮盒，突然有了点模糊的感觉。
“我不是那个老板。”他松开攥着支票的手，指尖微微发抖，“我可以留下来。我可以陪孩子们读书，给他们讲故事。但这些钱……至少先把屋顶修了，让他们冬天不用挨冻。”
周校长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屋顶可以修，但钱不能要您的。”他走到教室后排，拍了拍墙上的黑板，“镇上的老木匠答应了，周末来帮忙修屋顶，材料钱我们几个老师凑一凑。您要是真想帮忙，周末来搭把手就行。”
林正宏愣住了。他准备了一肚子说服的话，却被这句“来搭把手”堵了回去。他看着周校长布满裂口的双手，看着讲台上那摞用断了带的帆布包装着的书，突然觉得手里的支票变得无比沉重。
“爸！”晓雅突然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张画，“你看我画的书屋！有窗户，有书架，还有校长爷爷在给小朋友讲故事！”她把画递到林正宏面前，画上的窗户亮着灯，像一颗小小的太阳。
周校长凑过来看画，眼睛亮了：“晓雅画得真好。要是真有这样的书屋，孩子们肯定天天来。”
“那我们就建一个！”晓雅拉着林正宏的衣角，“爸，我们用你的钱建一个书屋，你每天来给小朋友讲故事，我教他们画画！”
林正宏蹲下来，摸了摸女儿的头。他看着画里亮着灯的窗户，又看了看周校长期待的眼神，突然觉得心里那片迷雾散了一点。他把支票折好，塞回内袋，然后伸手拿起讲台上的一本语文书：“周校长，周末修屋顶，我来。还有，书屋的事，我们慢慢商量。”
周校长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拍了拍林正宏的肩膀，力道比刚才轻了许多：“好！那我先谢谢你。中午就在学校吃饭，李老师煮了红薯粥，让你尝尝我们清溪的味道。”
李梅笑着点头：“粥在灶上温着呢，我去盛。”她转身往教室外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
林正宏走到妞妞身边，蹲下来看着她手里的新书：“妞妞，喜欢这本书吗？”
妞妞怯生生地点点头，小声说：“喜欢。校长爷爷说，看完要传给妹妹。”
“那我下次来，给你带本童话书好不好？”林正宏笑了，这是他来清溪镇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妞妞的眼睛瞬间亮了，用力点头：“好！我想听听灰姑娘的故事！”
窗外的风还在吹，塑料布“哗啦啦”地响，但林正宏觉得，这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像一首温柔的歌。他看着教室里的孩子们，看着讲台上整理书本的周校长，突然明白：有些东西，真的不是钱能买来的。就像此刻教室里的这份热闹，这份温暖，是他以前在黄金笼一样的别墅里，从未感受过的。
李梅端着红薯粥走进来，热气腾腾的粥香弥漫了整个教室。周校长接过粥碗，递给林正宏：“尝尝，刚煮好的，甜得很。”
林正宏接过碗，喝了一口。红薯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暖流传遍全身。他看着碗里冒着的热气，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他想起自己以前在五星级酒店吃的山珍海味，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一碗红薯粥，也能喝出幸福的味道。
“下周我带些绘本过来。”他放下碗，认真地说，“给孩子们讲故事，我说到做到。”
周校长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欣慰：“好。我等着。”
林正宏站起身，走到教室门口。阳光透过塑料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回头看了一眼，孩子们正围着晓雅看她画画，周校长在讲台上写着什么，李梅在给妞妞擦鼻涕。这一幕，像一幅温暖的画，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支票，突然觉得，或许自己来清溪镇，不是为了捐钱，而是为了找到这碗红薯粥的甜味，找到这漏风教室里的温暖。而这些，才是他真正要找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