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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码头的秋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米汤。

寅时刚过,天还黑得透透的,河面上就起了雾。先是薄薄的一层,贴着浑浊的河水缓缓蠕动,渐渐就厚实起来,吞没了停泊的船影,吞没了栈桥的轮廓,最后连岸上客栈窗户里透出的那点昏黄灯光,都被裹得只剩一团模糊的光晕。空气又湿又冷,吸进鼻子里带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还有烂木头、鱼虾和不知名垃圾混合在一起的、码头特有的复杂味道。

赵谦站在客栈二楼房间的窗前,手指死死抠着窗棂,指节绷得发白。他几乎一夜没合眼,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往日那副精明圆滑的兵部主事模样,早被连日的惊恐煎熬啃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副惊弓之鸟的枯骨。

窗外雾浓,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总觉得,那浓雾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盯着他房间里那十几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箱子里装的,是他半辈子攒下的家当,更是他的催命符——成锭的金银,成沓的银票,几件不敢示人的古玩,还有……几本要命的账册和几封烧不得、丢不得的信。

“老爷,船家那边……又催了。”身后传来妾室柳氏怯生生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睡的沙哑,“说是雾大,再不走,恐耽误了潮水……”

赵谦猛地转过身,赤红的眼睛瞪着她:“催催催!催命吗?!这鬼天气怎么走?!万一……”

万一什么,他没说下去。但柳氏懂,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抱紧了怀里还在熟睡的小女儿。小女孩在梦里咂了咂嘴,全然不知父母正站在悬崖边上。

长子赵文柏坐在角落的凳子上,脸色比父亲还要苍白。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原本满心都是明年春闱金榜题名的美梦,如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逃亡击得粉碎。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袱,里面是他最珍视的几本先贤注解和一支父亲送的湖笔,仿佛这是他与过去那个光明未来的唯一联系。

“爹……”赵文柏声音发颤,“我们……我们一定要走吗?或许……或许没那么严重?沈阁老不是还派人送了人参来……”

“你懂什么!”赵谦低吼一声,又猛地压低声音,像是怕被窗外的浓雾听了去,“人参?那是催命符!是告诉老子,他们知道老子要跑!让老子识相点,自己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胸口剧烈起伏,想起前天晚上那个突然出现在他书房后窗下的黑影,还有黑影扔进来的那张纸条。纸条上没有字,只有一幅简笔画——一口棺材,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个“赵”字。

不是沈砚舟的人,沈砚舟不会用这么粗糙的恐吓。那会是谁?张启明背后的苦主?还是……其他想趁乱分一杯羹的势力?

他不敢想,也不能再等了。沈砚舟送人参是警告,黑影送棺材是威胁。他赵谦就像被两股巨力挤在中间的核桃,随时会粉身碎骨。

“走!必须走!”赵谦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等雾散些,立刻装船!那些箱子……分开放,一部分走货舱,伪装成药材布料,最要紧的那两口……”他看向角落里两个看起来最旧、最不起眼的樟木箱,眼神复杂,“跟着我们,上客舱。”

那是他真正的命根子。

辰时初,雾气终于散了些,至少能看清十步开外的人影了。河面上的船只开始活动,桨橹声、吆喝声、铁链拖动声混成一片。

赵谦一家穿着半旧不新的棉布衣裳,扮成南归的商人,带着七八个同样打扮成伙计、实则是家中忠仆的下人,开始将箱子往栈桥上搬。那两口旧樟木箱由赵谦的两个心腹长随亲自抬着,寸步不离。

栈桥湿滑,铺着的木板因为常年被水浸泡,有些已经朽烂,踩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混着汗味和焦急的喘息。

一切似乎很顺利。预订的漕船“安平号”已经升火待发,黑乎乎的烟囱冒着黄白色的烟,在潮湿的空气里笔直上升,又很快被风吹散。船老大是个满脸络腮胡的粗豪汉子,正站在船头不耐烦地张望。

“快点快点!就等你们了!这雾好不容易散些,再磨蹭今天又走不成了!”船老大操着浓重的淮安口音喊道。

赵谦的心稍微定了定。他认识这船老大,以前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主,应该可靠。

箱子开始过跳板,往船上搬。跳板只有一尺来宽,下面就是浑浊湍急的河水,仆人们走得小心翼翼。那两口旧樟木箱被安排在了最后。

就在第一口旧箱子被抬上跳板,走到中间时——

“让开!快让开!马惊了!”

栈桥另一端突然传来惊恐的呼喊和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两匹拖着空货车的驽马,不知为何受了惊,正沿着狭窄的栈桥疯狂地冲过来!车夫在后面拼命追赶,却根本拦不住!

栈桥上顿时一片大乱!搬运箱子的仆人们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往两边躲闪!抬着旧箱子的两个长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脚步一乱,跳板本就湿滑,其中一人脚下一滑,惊呼一声,连人带箱子朝河里歪去!

“抓紧!”另一个长随目眦欲裂,拼命想拉住同伴和箱子,但箱子太重,加上同伴下坠的力道,他根本支撑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

栈桥下方,一条原本系在桩子上、看似无人看管的小舢板,突然如离弦之箭般划出!舢板上蹲着两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汉子,动作快得惊人!就在旧箱子即将落水的瞬间,两人同时跃起,一人稳稳托住箱子底部,另一人则闪电般伸手,一把抓住那个滑倒长随的腰带,猛地将他扯回跳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等惊马被闻讯赶来的码头力夫勉强制住,栈桥上众人惊魂未定时,那口旧箱子已经安然无恙地被放回了跳板安全处,两个蓑衣汉子却已跳回小舢板,迅速划开,消失在还在飘散的薄雾和往来船只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多……多谢好汉!”赵谦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对着小舢板消失的方向拱手。他心有余悸,却也暗自庆幸——箱子没掉进河里,里面的东西要是浸了水,那就全完了。

“老爷,没事吧?”长随脸色惨白地回来。

“没事,快!快把箱子搬上船!”赵谦催促,不再看那救人的小舢板。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被救起的长随,在重新抬起箱子时,手指在箱子侧面的一个铜制搭扣上,极其轻微地按了一下。搭扣内侧,一小块薄如蝉翼、浸过特殊药水的绢布,悄无声息地粘附了上去。

那是夜鸦的标记,也是追踪的信号。

“安平号”终于缓缓离岸,粗重的轮机声突突响起,搅动着河水,驶向雾气迷蒙的河道下游。

赵谦站在船舷边,看着渐渐远去的通州码头,看着那些模糊成一片的屋舍人影,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积压在胸腔里的所有恐惧和压抑,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

走了,终于走了。

他转身,走向客舱。那两口旧箱子已经被妥善安置在他舱室的床板下。他需要尽快检查一下,刚才那一番颠簸,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受损。

他并没有发现,在“安平号”后方约半里处的河面上,一条吃水不深、挂着渔网的乌篷船,正不紧不慢地跟着。船头蹲着个抽旱烟的老汉,眯着眼看着前方的漕船,火星在晨雾中明灭。

---

未时三刻,“安平号”航行至一段相对偏僻的河道。两岸是茂密的芦苇荡,秋风掠过,芦花如雪,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掩盖了其他声音。

漕船正匀速前进。突然——

“砰!砰砰!”

船体左侧接连传来几声闷响,像是撞上了水下的什么东西,整条船猛地一震,然后速度骤然慢了下来,轮机发出古怪的、吃力的嘶鸣。

“怎么回事?!”船老大冲到船舷边张望。

“好像……好像螺旋桨被水草还是渔网缠住了!”水手在下面喊道。

“他娘的!这段河道哪来那么多水草!”船老大骂骂咧咧,“停船!下去个人看看!”

船缓缓停下,在河心打着转。乘客们不明所以,纷纷走出船舱张望,议论纷纷。

赵谦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扒在舷窗边,看着外面茫茫的河水和芦苇荡,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攥住了他。

太巧了!这事故来得太巧了!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舱门被轻轻叩响。

“谁?!”赵谦厉声问,手已经摸向了藏在枕下的短刀。

“赵老爷,是我,船上的厨子。”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带着讨好笑意的声音,“船老大说螺旋桨缠住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怕是要耽搁到天黑。让小人给各位贵客送些茶点压压惊。”

赵谦稍稍放松,可能是自己多疑了。他示意柳氏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系着油腻围裙、端着托盘的矮胖汉子点头哈腰地进来,托盘上放着几碗热茶和几碟粗糙的点心。

“老爷夫人公子,先用些,修船怕是得费些工夫。”厨子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茶点放在小桌上。就在他放下最后一碟点心,直起身时,他的手似乎无意中在床板边缘蹭了一下。

赵谦的注意力都在窗外和那厨子身上,柳氏和赵文柏也被这意外停船弄得心神不宁,谁都没有注意到,厨子起身时,指缝间有极细微的粉末飘落,无声无息地散入空气中。

那粉末无色无味,吸入后只会让人感到困倦。

厨子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赵谦心烦意乱,端起茶碗想喝,又放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走到床边,想查看一下床板下的箱子。

刚弯下腰,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困意猛地袭来!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头脑也昏沉起来。

“怎么……回事……”他摇晃了一下,伸手想扶住床柱。

旁边的柳氏已经软软地歪倒在椅子上,手里的针线滑落在地。赵文柏也趴在桌上,没了声息。

不好!中招了!

赵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和意志,想去抓枕下的刀,但手指根本不听使唤。视线模糊,天旋地转,最后的意识里,他只看到舱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几道模糊的黑影闪了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更短。

赵谦是被脸上冰凉的触感激醒的——有人用湿布擦了他的脸。他猛地睁开眼,惊骇地发现自己还在舱室里,但柳氏和文柏依旧昏迷不醒。而他的面前,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穿着黑色劲装、面覆黑巾的高大男子,只露出一双深邃冰冷的眼睛。他身后两人同样装扮,气息精悍,如同蛰伏的豹子。

“你们……是谁?!”赵谦想挣扎,却发现手脚绵软无力,连声音都虚弱不堪。

黑衣首领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头。他身后一人立刻上前,熟练地移开床板,露出了下面那两口旧樟木箱。

赵谦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窖里!“不!不要动我的东西!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朝廷命官!你们……”

“赵谦,兵部武库司主事,正六品。”黑衣首领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张启明案发,你转移家产,携眷潜逃。船上搜出的财物,已远超你俸禄所能及。单此一条,便是重罪。”

赵谦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你们……你们是朝廷的人?是……是沈阁老派来的?” 他想到那两根人参,想到那张棺材画,脑子乱成一团。

黑衣首领不置可否,只是看着手下打开箱子。箱子里上层是码放整齐的金锭,下层则用油布仔细包裹着几本册子和一个扁平的铁盒。

手下将册子和铁盒取出,放在小桌上。

黑衣首领拿起最上面一本册子,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简略记录,时间、货物名称、数量、经手商号、银钱往来……正是赵谦自己记录的,关于“玄字叁号”商行与兵部武库司之间,关于边军冬衣及其他多项军需采买的私下账目!其中几次大额采买的“质量备注”栏里,赫然写着“陈棉絮,夹砂石”、“外新内朽”等触目惊心的字眼!

他又打开铁盒,里面是几封书信。有“玄字叁号”东家写来的,语气恭敬中带着暗示分成的暧昧;有几封是赵谦写给某个中间人的,抱怨“上峰催得紧,差价需再提半成”;还有一封最要命的,是赵谦三年前写给一位在吏部任职的同乡的密信,信中恳请对方在考核时为自己“美言”,并暗示自己已打点好“上面”,而“上面”指的,正是沈砚舟那位门生——吏部考功司郎中李文翰!信末甚至提到了“标记为凭,丙字七号”。

看到这封信被翻出,赵谦彻底瘫软下去,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黑衣首领仔细看完所有东西,将册子和信件重新收好,目光这才落到瘫在地上的赵谦身上。

“赵主事,”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些东西若是递上去,会是什么结果。”

赵谦浑身一颤,绝望中猛地生出一丝疯狂的希望:“好汉!好汉饶命!这些……这些钱财,你们都拿去!我只求一条生路!我……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更多!我知道‘玄字叁号’背后还有谁!我知道他们怎么和边镇的人勾结!我……”

黑衣首领抬手,止住了他的哀求。

“你的命,你自己挣。”他蹲下身,平视着赵谦恐惧的眼睛,“把这些年,经你手、或你知道的,所有与‘玄字叁号’、冬衣采买、以及兵部其他弊案有关的详细经过、人员、账目往来,原原本本写下来。要具体,要确凿。还有……”

他的目光扫过那封信末尾的“标记为凭,丙字七号”。

“这个‘标记’,是什么?‘丙字七号’又代表什么?你写给李文翰的信里,为何要提这个?”

赵谦瞳孔紧缩,脸上的恐惧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这……这个……我不能说……说了,我全家都活不成……”

黑衣首领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以为,你现在不说,你全家就能活吗?”他指了指依旧昏迷的柳氏和赵文柏,“张启明也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但他儿子还在牢里等着秋决。赵主事,你的儿子,今年刚中举,前途无量吧?”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了赵谦最脆弱的地方。他猛地看向趴在桌上人事不省的赵文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写……我都写……”他崩溃地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哭腔,“我都告诉你们……只求……只求放我儿一条生路……他是无辜的……”

黑衣首领站起身,对身后一人吩咐:“给他纸笔。看好他。”又对另一人道,“弄醒他的家眷,让他们呆在一边。船修好后,放他们继续南下。盯紧了。”

“是。”两人低声应道。

黑衣首领拿起装有账册和信件的包裹,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精神已经垮掉的赵谦,转身,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舱室。

他来到船尾,那里有一条小艇等候。跃上小艇,扯下蒙面黑巾,露出萧凛那张冷峻的脸。晨雾早已散尽,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地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他打开包裹,再次快速翻阅那些账册和信件,特别是赵谦那封提及“标记”和“丙字七号”的密信。他的目光在那个“丙字七号”上停留了很久,又想起之前林昭发现的、出现在不同地方的那个神秘花瓣状标记。

丙字七号……标记为凭……

这像是一个代号,一个验证身份或指令的凭证。

小艇快速驶离“安平号”,与那条一直跟在后面的乌篷船汇合。萧凛将包裹递给迎上来的夜鸦头领,沉声道:“立刻送回京城,交给林先生。让她务必仔细核查,特别是这个‘丙字七号’和标记的关联。赵谦的口供,拿到后一并送回。”

“殿下,赵谦一家……”夜鸦头领询问。

“按计划,放他们走远些,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起来。暂时不能让他们落在任何人手里,尤其是沈砚舟或王家的人。”萧凛望着悠悠流向远方的河水,眼神幽深,“赵谦是条活口,也是条引线。现在,该是用他来牵出后面的大鱼的时候了。”

“安平号”上,轮机重新发出轰鸣,缓缓调整方向,继续向下游驶去。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停顿和舱室里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只有船老大在船头骂骂咧咧,心疼着“被水草耽误”的时辰和油钱。

秋阳明媚,河风送爽。两岸芦花如雪,随风起伏,美不胜收。

萧凛站在小艇上,最后望了一眼那艘渐行渐远的漕船,转身,不再回顾。

网,已经收紧了一角。

而接下来的风暴,将不再局限于这寂寂的河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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