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混杂着血腥气，在破败的据点中弥漫，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火光在断壁残垣间跳跃，明暗不定地映照着每一张沾满污垢和血渍的脸庞，那些脸上写满了疲惫、悲伤，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
林枫半跪在地上，铁教头沉重的身躯靠在他的臂弯里，那柄曾让敌人胆寒的阔剑，此刻无力地斜在一旁，剑身上的裂纹如同老人额上的皱纹，诉说着最后的惨烈。
“教头…撑住，药师马上就来！”林枫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徒劳地试图用手捂住铁教头胸前那个可怕的空洞，温热的鲜血却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涌出，带走着生命最后的热度。
铁教头的脸色灰败，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也已失去了焦距，只是艰难地转向林枫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咧了咧嘴，想做出一个惯有的、带着训斥意味的表情，却只牵动嘴角，溢出一股血沫。
“臭…小子…”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屁话…老子…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林枫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感受到臂弯中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别说话…保存体力…”林枫的声音更咽了。
“听…我说…”铁教头的手猛地抬起，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了林枫的手腕，那力道竟依然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最后的信念也传递过去，“带…带着大家…活…下…去…”
这短短的七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的手颓然滑落，但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林枫，里面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沉重的期盼。
“活下来…别学我…只懂…死战…要…活下来…”
最后几个字，已是微不可闻。那紧盯的目光，也终于失去了最后的神采，变得空洞、平静。
铁教头，这位性格刚硬如铁、将一生都奉献给“破晓”的汉子，头颅微微一歪，气息彻底断绝。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星噼啪的爆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伤员呻吟。
林枫僵在原地，臂弯中的躯体正在迅速变冷。他看着那张再无生息的脸，脑海中一片空白。方才战斗中强行引动龙怨晶带来的狂暴力量仍在经脉中隐隐作痛，但比起此刻心中的空洞，那点痛苦简直微不足道。
“教头——！”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哭喊，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紧接着，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和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残破的据点。石猛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一拳狠狠砸在地上，泥土飞溅。苏月如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林枫依旧跪着，一动不动。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海下的暗流，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了初入据点时，铁教头那严厉到不近人情的审视；想起了自己打破第一道灵锁后，对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不易察觉的赞赏；想起了无数次训练中，那毫不留情的鞭策与吼骂……
这个如师如父的男人，用最直接、最惨烈的方式，为他，为所有人，上了最后一课。
“带大家活下来…”
“别只懂死战…”
这遗言，像是一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响。不仅仅是交代后事，更是一种…传承。
在此之前，他所有的奋斗，根源在于保护栖龙镇的亲人，在于对御龙宗压迫的本能反抗，甚至夹杂着对强大力量的渴望。即便是加入了“破晓”，他的视野也更多局限于每一次任务的成败，局限于自身实力的提升。
铁教头的死，像是一把重锤，砸碎了他那层自我保护的、相对狭隘的外壳。
“前辈之志，非为一己恩仇…”
林枫在心中喃喃自语。他看着周围那些哭泣的、绝望的同伴，看着这片用鲜血和生命守护下来的废墟。铁教头守护的，不是一块地盘，一个据点，而是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破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族不屈的希望之火。
他忽然想起，在某个疲惫的夜晚，铁教头曾望着星空，少有地带着一丝疲惫说：“林枫，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破晓’吗？不是因为我们要杀光龙族，那太远了…是因为我们相信，只要还有人不怕死，还敢站出来，那人族的黑夜，就总会有天亮的时候。我们要做的，就是成为撕开黑夜的那第一缕光，哪怕…只是刹那。”
当时他似懂非懂，此刻，这话语却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震荡回响。
“众生无边誓愿度…”
一个宏大而陌生的词汇，自然而然地从他心底浮现。他并不精通佛理，但此刻却无比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意味。铁教头，以及无数像铁教头一样倒下的先辈，他们所发的，不正是这样的大愿吗？并非为了度化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愿意为了无数素不相识的、在苦难中挣扎的同胞，献出自己的一切。这不是简单的侠义，这是一种近乎于道的慈悲与承担。
与此同时，另一个源自道家典籍的概念也涌入脑海——“承负”。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造孽，后人遭殃。这便是承负。而此刻，铁教头乃至无数先烈的牺牲，所造下的，是“善业”，是“功德”。这份沉重的、用生命换来的“负”，如今，落在了他的肩上，落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肩上。他们承负的，是希望，是责任，是必须继续走下去的道路。若他们倒下，这“负”便断了，先烈的血也就白流了。
此乃“承负”，亦是大乘菩萨道的起点。
大乘，自度度他，自觉觉他。起点何在？便在于这发自内心的、对众生苦难的不忍，以及由此生起的、无比坚定的济世宏愿。
铁教头用他的死，为他点明了这个起点。
林枫轻轻地将铁教头的遗体平放在地上，动作轻柔而郑重。他站起身，环视四周。他的脸上泪痕未干，但眼中的迷茫和空洞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决意。
他走到一处稍高的断墙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悲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教头走了。”
简单的四个字，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那目光中，有悲伤，有依赖，有茫然。
“他不是死在逃跑的路上，也不是死在绝望的角落里。”林枫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是为了给我们争取一线生机，是为了守护他相信的东西，站着死的！”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他最后的遗言，是让我们‘带大家活下来’。”
“活下来，不是苟且偷生，不是忘记今天的血海深仇。”林枫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活下来，是为了记住！记住今天是谁倒在了这里，记住我们为什么而战！活下来，是为了让更多的同胞，不再经历我们今天经历的痛苦！是为了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真正活在阳光之下，而不是像我们一样，在龙族的阴影里挣扎求存！”
“教头和无数先烈的‘负’，我们接下了！”林枫举起手，指向那片正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那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从今天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破晓’！我们活着，就是‘破晓’活着！我们战斗，就是‘破晓’在战斗！我们要让这缕光，永不熄灭，直到真正撕破这漫漫长夜！”
没有激昂的呐喊，没有狂热的誓言。但就是这样一番平静中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话语，却像一股暖流，注入了每个人冰冷绝望的心田。
哭泣声渐渐止息。一双双原本茫然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那火焰，名为责任，名为传承，名为希望。
石猛抹了把脸，挺直了腰板。苏月如转过身，看向林枫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但更多的是认同与坚定。
林枫从断墙上跳下，不再去看铁教头的遗体。他知道，最好的告别，不是沉溺于悲伤，而是背负起他的意志，继续前行。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加固防御，防备敌人卷土重来！”林枫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一条条指令清晰地下达，“月如，带人检查阵法核心，看看能否修复。石猛，组织还有战力的人，立刻构筑第二道防线！”
他的行动和话语，像是一根主心骨，瞬间将一盘散沙的残兵重新凝聚起来。人们开始默默地行动起来，悲伤化为力量，绝望变成坚韧。
林枫走到苏月如身边，低声道：“教头的后事…等局势稍稳，我们再…”
“我明白。”苏月如轻轻点头，“你…还好吗？”
林枫望向远方，那里，黎明前的黑暗正浓。
“我不好。”他诚实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无比清明，“但我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顿了一下，仿佛是对自己，也是对这片天地立誓：
“这条路，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众生得度，黑夜破晓。”
朝阳的第一缕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洒落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也照亮了林枫年轻却已无比坚毅的侧脸。
英魂已逝，精神长存。而新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