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大学的图书馆,是一个能让时间变慢的地方。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空气中切割出无数道光路,细小的尘埃在光路里翻滚、浮沉。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干燥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油墨味。
公玉谨年独自一人,走进了这片宁静。
在云顶天宫待久了,他发现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地方,来找回一点属于“公玉谨年”的实感。而不是“慕容曦芸的丈夫”。
他绕开了人流密集的一楼阅览区,沿着旋转楼梯,径直上了三楼的社科书库。
这里的书架更高,更密集,走道也更狭窄。
光线昏暗,人迹罕至。
他找了一个最深处的角落,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单人阅览桌,紧挨着一扇小窗。
桌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将桌面擦拭干净,然后才坐下,将从慕容曦芸书房里拿来的几份项目资料摊开。
他需要一些学术理论,来支撑他对这些复杂商业模式的理解。
周围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响起的,图书管理员推着还书车走过的咕噜声。
很安静。
很适合思考。
就在他完全沉浸进去的时候,一个轻柔的,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女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谨年?”
公玉谨年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这个声音。
太熟悉了。
熟悉到,曾在他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里,反复出现在梦中。
他缓缓地,转过身。
温如玉就站在他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
她今天穿着一件洗得有些泛白的米色棉布长裙,长及脚踝,脚上一双干净的白色帆布鞋。
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没有任何装饰,就那么自然地披在肩上。
脸上未施粉黛,素净的小脸上,一双浅褐色的瞳孔清澈见底,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看着他。
她的怀里,抱着一本书。
一本封面已经泛黄,书脊处甚至有些开裂的,德文原版专业书。
《资本结构与公司治理的演化悖论》。
一本早就绝版的老古董。
公玉谨年记得,为了写一篇论文,他几乎翻遍了整个江城的书店和图书馆,都找不到这本书。
他曾在一个下雨的午后,跟当时在图书馆做志愿者的温如玉,抱怨过这件事。
没想到,她还记得。
而且,还找到了。
温如玉抱着那本书,朝他走了过来。
她的脚步很轻,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昏暗的书架间,荡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走到公玉谨年身旁,将那本泛黄的旧书,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桌上。
“谨年,你上次找的这本书,我托在德国留学的表哥,在一家旧书店里找到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正好,今天刚收到,就想着拿来给你。”
她的措辞,天衣无缝。
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美好的,不期而遇的巧合。
公玉谨年伸出手,拿起了那本书。
书页因为年深日久,变得粗糙而脆弱。指尖拂过,能感受到历史的纹理。
一年前的他,如果收到这份礼物,大概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会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他的人。
是他的知己,是他的白月光。
但现在。
他只是平静地翻开了书页。
那颗曾经会为她一颦一笑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此刻,平静无波。
没有激动。
没有喜悦。
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只是觉得,这本书,很重。
“谢谢。”
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温如玉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冷淡,她拉开对面的椅子,自然地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的。”
她微笑着,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没有提陈幼凝,没有提KtV的冲突,更没有提那些甚嚣尘上的,关于他被富婆包养的流言。
她只是看着他,用一种谈论学术的,纯粹的口吻,开了口。
“最近在看什么?还是在研究量化对冲模型吗?我记得你之前对这个很感兴趣。”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打开那扇通往他精神世界的大门。
句句不提感情,却字字都在暗示:我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追求。
我们才是灵魂伴侣。
公玉谨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合上了那本德文书。
“你找我,有事吗?”他问得很直接。
温如玉脸上的笑容,似乎凝滞了那么一瞬。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那副温柔体贴的模样。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
“谨年,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我知道,你跟陈幼凝分手,一定很难过。但是,你不该用那种方式来……作践自己。”
来了。
公玉谨年心里冷笑一声。
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以“关心”为名,行“审判”之实。
“我听说了,你现在……住在一个很有钱的女人家里。”
温如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痛心疾首的惋惜。
“谨年,那不是你该走的路。你的才华,不应该被浪费在那些虚无的物质享受上。我们这样的人,应该有更高的追求。”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刚刚拿到了高盛暑期实习的offer,过段时间就要去港岛了。你呢?你未来的打算是什麽?你难道真的打算,就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
她的语气,是那么的真诚。
她的担忧,是那么的恳切。
仿佛她真的是那个,为了他误入歧途而心痛不已的挚友。
如果换做以前的公玉谨年,在这样一番话术下,恐怕早已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会觉得自己肮脏,堕落。
配不上她这样纯洁高尚的“白月光”。
但现在。
公玉谨年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甚至,还从她的这番话里,品出了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她用她的“高盛offer”,来对比他“被包养”的现状。
用他们曾经共同的“学术理想”,来贬低他现在唾手可得的“物质生活”。
杀人诛心。
这把温柔刀,玩得真漂亮。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因为他知道,对付温如玉这样的人,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你越是辩解,她就越是会觉得,你被说中了痛处,是在欲盖弥彰。
他的沉默,在温如玉看来,显然是另一种信号。
是默认。
是羞愧。
是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书架后面,传来了几个压抑着的,窃窃私语的声音。
“快看!那不是温如玉和公玉谨年吗?”
“哇,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我一直觉得他们俩才是一对啊,都是学霸,多配啊!”
“你不知道吗?公玉谨年早就被陈幼凝甩了,听说现在跟了个富婆,吃软饭呢。”
“不是吧?太可惜了!温如玉多好啊,人美心善,家境又好,真是的……”
“你看温如玉看他的那个样子,充满了惋惜,肯定是来劝他的。唉,才子佳人,最后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些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书库里,却足够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温如玉听到了。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是她温如玉,在“拯救”堕落的公玉谨年。
她要营造出一种,她是“正牌”,而慕容曦芸只是一个用钱买来感情的“第三者”的假象。
她甚至还往前倾了倾身子,做出一个想要伸手,去拍拍公玉谨年手背,以示安慰的姿态。
然而,公玉谨年却在她伸出手的前一秒,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他拿起了桌上的那本德文书。
温如玉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公玉谨年站起身。
他的身高,在一米八八以上。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那种身形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就改变了现场的气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在椅子上的温如玉。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他的声音,却比刚才,冷了几个度。
“书,我收下了。钱,我会转给你。”
“至于我的生活,不劳你费心。”
说完,他拿着那本德文书,和自己的资料,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干脆。
利落。
温如玉脸上的温柔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没想到,公玉谨年居然是这个反应。
不应该是这样的。
剧本不是这么演的。
他难道不应该感到羞愧,感到痛苦,然后被她的“真诚”所打动吗?
他怎么敢,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
她看着公玉谨年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恼怒和不甘。
但当她转过头,面对那些投来探寻目光的同学时,她的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副悲天悯人的,温柔的表情。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为公玉谨年的“执迷不悟”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她完美地,扮演好了一个被辜负的“白月光”角色。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裙,也转身离开了。
在与公玉谨年背道而驰的那个方向。
走到书库门口时,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的目光,穿过一排排林立的书架,精准地,落在了公谨年消失的那个拐角处。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温柔。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挑衅的,志在必得。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公玉谨年。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