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预言带来的寒意尚未从医院冰冷的墙壁上褪去,另一场足以颠覆个人认知的风暴,已悄无声息地席卷而至。
庄严站在医院档案室深处,这里空气陈浮,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高高的档案柜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阴影里,守护着这座城市医院近百年的秘密。他手中捏着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是信息科那位意外身亡的主任生前私下交给他的,据说能打开档案室最里面那个标注着“待销毁·历史遗留”的铁皮柜。
彭洁护士长提供的线索,指向了这里。她说,在整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旧护理记录微缩胶卷时,偶然发现一批产科档案的编码序列存在无法解释的断层和重复,而其中一个被标记为“永久封存”的卷宗编号,与信息科主任临终前含糊提及的“源头数据”有关。
“源头数据…”庄严摩挲着冰凉的钥匙齿痕,心头笼罩着一层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迷雾。婴儿的诡异呓语、基因镜像、丁守诚的“完美容器”、自己与坠楼少年莫名匹配的血型……所有这些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某个核心,一个他自身也置身其中的巨大旋涡。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铁柜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向内开启。里面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只有寥寥几个牛皮纸档案袋,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最上面一个,封面上用褪色的蓝黑墨水写着——【母婴登记异常记录(1970-1979)】。
庄严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出生于1975年。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档案袋,拂去灰尘,解开缠绕的棉线。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带着岁月特有的脆弱感。他一份份地翻阅,大多是当时医疗条件所限导致的出生缺陷记录,或是身份不明的弃婴信息。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直到……一张单独夹在中间的、格式与其他不同的出生证明存根,映入眼帘。
【新生儿姓名:(空白)】
【性别:男】
【出生时间:1975年10月28日 03:17】
【出生地点:本市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现中心医院)产科】
【母亲姓名:庄静】
【父亲姓名:(空白)】
【接生医师:丁守诚(签字)】
【备注栏:特殊基因备案,编号:ZYm--Alpha】
庄静。他的母亲。丁守诚。那个如今深陷伦理风暴中心的退休教授,竟然是他的接生医师?
这本身已足够蹊跷。但真正让庄严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备注栏旁边,用另一种颜色的笔,后来添加上去的一行小字:
【* 原始记录关联:参见实验日志 ZY-prototype-01。关联样本编码与当前婴儿预言事件序列存在 47.3% 相似性结构。】
ZY-prototype-01…… ZY,是他名字的缩写字母吗?prototype,原型?样本?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将这张存根翻到背面,几行更加潦草、显然是仓促写下的字迹,几乎要穿透纸背:
【“容器”并非指向未来,而是早已存在。丁篡改了一切,包括你的起源。李是对的,我们都在笼中。—— 卫】
“卫”?李卫国?!
庄严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扶住冰冷的档案柜才能站稳。脑海中,那些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童年时偶尔被带去医学院实验室,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模糊身影,丁守诚摸着他的头,对母亲说“小严很有天赋”……那些被他视为寻常的往事,此刻都镀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泽。
他不是偶然卷入这场基因迷局。他本身就是迷局的一部分!他的出生,很可能就是丁守诚早期基因实验的一个环节!“ZYm--Alpha”,这个编码,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存在之初。
“特殊基因备案”……备案了什么?“原型”?他是什么的原型?
那个在 IcU 里发出非人呓语的婴儿,其基因序列竟然与他的“原始记录”存在结构性相似?这难道就是丁守诚失言提及的“完美容器”的真相?一个基于他庄严的“原型”而试图优化的……后代?或者更可怕的,是某种意义上的……复制品?
那林晓月的孩子……丁守诚的亲子鉴定显示基因异常复杂……
无数线索、疑问、猜测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大脑。他一直以来赖以存在的根基——他的出身,他的身份,他作为揭露黑幕的医生的立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调查者,他本身就是被调查的标本,是这段黑暗历史的活证,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原型”!
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想要立刻联系苏茗,告诉她这个惊天发现。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无法按下。
他该如何解释?说他庄严,中心医院的外科主任,可能就是丁守诚基因实验的早期“成果”?说他可能与那个发出诡异呓语的婴儿,存在着某种超越常理的基因关联?
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汗珠,从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颊侧滑落。
就在这时,档案室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
不是夜间巡保安那种规律沉重的步伐,而是某种刻意放轻、带着试探性的移动。
庄严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迅速将那张致命的出生证明存根塞进白大褂内侧口袋,将其余文件胡乱塞回档案袋,关上铁柜,上锁。动作快得几乎带风。
他熄灭了手机屏幕的光,将自己隐入档案柜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门外的脚步声停住了。似乎有人在倾听里面的动静。
死一般的寂静在蔓延。灰尘在从高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中缓慢漂浮。
几秒钟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快速远离。
庄严没有立刻出去。他在黑暗中靠着冰冷的铁柜,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冷汗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衬衫。
是谁?是一直监视他动向的内鬼?是赵永昌派来的人?还是……丁守诚的人?他们是否已经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他们刚才是否就在门外,听到了他翻动档案的声音?
他回想起之前办公室被安装的窃听器,想起那个总在关键时间点出现的沉默清洁工……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立感攫住了他。他原本以为的同盟,调查小组的成员,此刻在他眼中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影。内奸尚未找出,而他自己,却先一步成了“问题”本身。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在冰冷的尘埃中,抱住了头。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在追寻真相,扞卫医学的圣洁。可现在,真相却以最残酷的方式反噬自身。他的基因,他的血脉,可能从源头就是被“编码”过的,是不自然的,是某个疯狂实验的产物。他这双手所挽救的生命,他秉持的医学信念,是否也建立在这样一个虚伪而不堪的根基之上?
“我们都在笼中。”李卫国的留言在他脑中回荡。
原来,这笼子,从他出生那一刻,甚至出生之前,就已经为他打造好了。
他想起苏茗,想起她为女儿罕见病奔波时的坚韧,想起她发现自身孪生兄弟被掩盖真相时的痛苦。现在,轮到他了。一种深切的共情与无边的惶惑交织在一起。
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还不能。
真相的代价,他曾经对苏茗说过这个词。如今,这代价正赤裸裸地压在他的肩上,沉重到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必须弄清楚,ZYm--Alpha 究竟意味着什么。“ZY-prototype-01”实验日志在哪里?李卫国还留下了什么线索?丁守诚,他的“接生医师”,在他身上到底做了什么?
还有那个婴儿……那个与他“原型”编码存在相似结构的婴儿……它的预言,它的呓语,究竟预示着怎样的未来?
庄严扶着档案柜,艰难地站起身。腿有些发麻,但眼神已经重新凝聚起冷硬的光芒。
他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确保那张出生证明存根藏得稳妥,然后深吸了一口充满霉味的空气,迈步走向档案室门口。
门外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光。
他走了出去,脚步沉稳,与往常并无二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在的某个世界已经彻底颠覆、粉碎。他从一个追寻光明的医者,变成了一个需要在自己身世的黑暗迷宫中摸索前行的囚徒。
他的白衣之下,从此背负了一个沉重的秘密——他,庄严,或许本身就是那段“生命的编码”中最初始、也最禁忌的一行乱码。
而这条自我探寻与救赎之路,注定比他面对过的任何一场手术都要凶险,都要漫长。
他拿出手机,这次,坚定地拨通了苏茗的号码。有些风暴,他无法独自面对。他需要同盟,哪怕要冒着暴露自身秘密的风险。
“苏茗,”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平静之下却暗流汹涌,“我找到了些东西,关于……我自己。我们需要谈谈,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苏茗似乎察觉到了他语气中不同寻常的东西,沉默了片刻,然后简洁地回答:“好,老地方见。”
挂断电话,庄严抬头,望向走廊窗外沉沉的夜空。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婴儿的预言在深夜回响,而他被篡改的出生编码,正如同一声沉闷的惊雷,预示着更猛烈、更彻底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