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像浓得化不开的墨,将城市最后的喧嚣也吞噬殆尽。儿科医生值班室里,只有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幽蓝冷光,映照着苏茗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脸。女儿已经在她身后的临时小床上睡熟,呼吸轻微而均匀,但苏茗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潜藏着与她手中那份打印件息息相关的惊涛骇浪。
打印件是从医院内部财务系统后台导出的,几笔近年来的大额匿名捐款记录。来源账户层层嵌套,最终指向海外数个知名的离岸金融中心。金额庞大得令人咋舌,动辄数千万,甚至上亿。捐款备注语焉不详,只写着“支持前沿医学研究”、“促进人类健康事业”这类冠冕堂皇的套话。
但资金的最终流向,却像经过精密计算的溪流,百川归海般,悄无声息地汇入医院内部几个标记为“特殊科研项目”的账户。这些项目的名称看起来毫无关联——“端粒酶稳定性研究”、“罕见病基因疗法探索”、“生物信息学算法优化”……分散在不同科室,由不同的负责人牵头,看起来就像医院鼓励创新的正常科研布局。
然而,苏茗凭借医生的直觉和母亲特有的敏感,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气息。这些项目,无一例外,都在不同程度上,与基因研究搭界。更重要的是,她在交叉比对项目参与人员名单时,发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共同点——这些项目里,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两个研究人员,与二十多年前那场被称为“零号项目”的基因实验,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有的是当年参与者的学生,有的是曾在那个实验室工作过的辅助人员。
这不是巧合。
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起来。巨额匿名资金,绕过常规监管,通过看似分散实则关联的项目,最终流向与“零号项目”存在隐秘联系的研究领域。这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资本输血,目标直指基因研究的某些特定方向。
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
她想起白天庄严打来的那个电话,在窃听器下进行的、充满暗示的谈话。庄严提到了“基因序列比对”的敏感结果。这和她正在追查的资金流向,会不会是同一张巨大拼图的不同部分?
正当她思绪纷乱之时,身后小床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呜咽声。
苏茗立刻转身。是女儿楠楠。
楠楠没有醒,但她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眉头紧锁,小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微开合,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在经历一场噩梦。
“妈妈……冷……星星……碎了……”
断断续续的呓语,像冰冷的针,刺入苏茗的耳膜。她俯下身,轻轻握住女儿汗湿的小手。
“楠楠不怕,妈妈在。”她低声安抚着,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抚上女儿的额头。
没有发烧。体温正常。
但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楠楠太阳穴附近的皮肤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感,顺着她的指腹传来。
不是脉搏。更像是一种……低频的震颤。
苏茗的心猛地一沉。她屏住呼吸,将手指更轻柔地贴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感受。
是的,确实有。非常细微,间隔不规律,但真实存在。像是什么东西在皮下的深处,微弱地共鸣着。
这不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最近几天,尤其在楠楠入睡后,这种异常的震颤偶尔会出现,伴随着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充满诡异意象的呓语。
“星星碎了”……
她猛地想起,在坠楼少年的术后监护记录里,似乎也有护士提到过,患者昏迷中偶尔会出现肢体不自主的轻微震颤,当时被归因于神经系统损伤后的应激反应。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轻轻放开女儿的手,快步回到电脑前,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她调出了楠楠最新的脑部核磁共振影像——这是几天前因为头痛和偶尔的视力模糊做的检查,当时放射科的报告只说“未见明显结构性异常”。
此刻,带着全新的、令人心悸的怀疑,苏茗用自己的权限,直接调取了原始的影像数据。她放大图像,一层层地审视着那些灰白相间的脑组织切面。
额叶、颞叶、顶叶、枕叶……结构完整,没有肿瘤,没有出血,没有明显的病灶。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深部的基底节区域,以及环绕脑室的周围组织。那里的信号,在肉眼看来,似乎与正常影像无异。但她凭借多年阅片的经验和此刻高度聚焦的注意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异常。
在某些特定的序列成像上,基底节区域的灰质信号,似乎存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纹理”改变。不像典型的病变,更像是一种……弥漫性的、背景式的信号不均匀,仿佛最细腻的丝绸上,被撒上了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尘埃。
这种改变太轻微了,轻微到完全可以被忽略,被解释为机器噪声或者个体差异。
但苏茗的指尖冰凉。
她将这幅影像,与医院数据库里存储的、坠楼少年在出现基因乱码后拍摄的脑部影像(她通过庄严之前模糊的暗示,设法调阅了部分匿名化资料)进行并排比对。
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在坠楼少年的脑部影像上,在相似的区域,她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那种细微到极致的信号纹理改变!就像同一个工匠,用同一种手法,在两块不同的材料上,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几乎无法复制的印记!
这不是偶然!绝对不是!
一种冰冷的恐惧,混合着巨大的愤怒和一丝找到方向的战栗,席卷了她。
症状重叠……现在,连影像学的细微表征也开始重叠!
那个隐藏在巨额资金和看似无关的科研项目背后的黑手,那个重启了“零号项目”或者说其衍生研究的势力,他们的“成果”或者说“副作用”,已经不仅仅体现在基因序列的乱码上,甚至开始在大脑的结构和功能上,留下可追溯的痕迹!
她的女儿,和那个坠楼的少年,都是这场隐秘实验的受害者!活生生的证据!
苏茗猛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感觉胸腔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电脑屏幕上,那两份并排的脑部影像,如同两张来自深渊的无声控诉,冰冷地凝视着她。
资金暗流,涌动在医院的血管里。
而它的毒性,正悄然侵蚀着最无辜的生命。
她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她拿起手机,手指悬在庄严的号码上,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他的办公室被监听,任何直接联系都可能打草惊蛇。
她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几笔巨额匿名捐款的记录上。其中一个流向的项目,名为“儿童神经系统罕见病基因诊疗中心”,负责人是神经内科的刘主任。而刘主任,曾是已故丁志坚的大学同学,关系密切。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正在浮现。
她关掉电脑,室内的最后一点光源熄灭,彻底陷入黑暗。只有身后女儿偶尔发出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呓语,和那皮下深处无法忽视的微弱震颤,在寂静中清晰地回响。
夜色正浓,而深藏在资金暗流之下的真相,才刚刚开始露出它狰狞的一角。苏茗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