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灯光总是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惨白,照在每一张病床上,也照在庄严疲惫的脸上。
少年的身体被各种管线缠绕,像一具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窃取了生命的火种,却要承受随之而来的惩罚。他的死亡证明已经开具,“无名氏”三个字冰冷地印在纸上,终结了他短暂而充满谜团的一生。但庄严知道,对于他自己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口袋里那枚从少年腿中取出的微型芯片,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理智。“普罗米修斯计划,第七代载体”。这几个字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丁志坚教授二十年前狂热的面容,与少年临终前那双金黄色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重叠在一起。
他是第七号载体。那个少年,显然也是。他们之间,通过一种罕见的、近乎双胞胎才能拥有的血型连接着。
“庄主任,”护士长彭洁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她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医嘱单,“按常规,术后需要加强抗感染,准备给16床…呃,这位患者,输注泰诺欣。”
“泰诺欣”三个字像一根针,刺入庄严的神经。赵永昌公司的产品。那个在血库外鬼鬼祟祟被彭洁认出的人,也是赵永昌公司的。
“等等,”庄严开口,声音因缺乏睡眠而沙哑,“先不用泰诺欣。”
“可是…这是预防术后感染的一线用药,而且…”年轻的管床医生有些迟疑。
“换一种,”庄严打断他,目光扫过医嘱系统里可供选择的抗生素,“用头孢曲松钠。”
他无法解释这种近乎直觉的警惕从何而来。或许是少年肩胛上那诡异的、会发光的螺旋印记;或许是监护仪上闪现的、只有他能看懂的基因乱码;或许,仅仅是丁守诚教授在电话里那句“有人一直在监视你”带来的寒意。
管床医生虽然困惑,但还是执行了主任的指令。头孢曲松钠被加入输液泵,透明的药液顺着管路,一滴一滴开始汇入少年(或者说,少年的遗体)的静脉。
庄严没有离开。他站在IcU的隔离玻璃外,目光紧紧锁定在连接在少年身上的多参数监护仪上。心跳是一条永恒的直线,血压为零,血氧饱和度不再显示数字。一切都在宣告生命的终结。
但庄严在等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十分钟过去了,一切如常。管床医生已经去处理其他病人,护士也在忙碌。彭洁看了庄严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核对其他药物。
就在庄严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警惕是多余的时候,异变陡生!
那原本显示着直线的心电图模块,屏幕猛地闪烁起来,不是波形,而是再次跳出了一连串飞速滚动的字符——A-t-c-G-G-t-A-A-c-t-A-G-c-c-G-G-A-t... 中间夹杂着扭曲的、非标准的生物符号,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
几乎在同一时间,连接在少年遗体上的另一台设备——用于监测尸体温度和组织电阻抗的辅助仪器——发出了尖锐的、并非预设程序的警报声!声音凄厉,瞬间划破了IcU的相对宁静。
“怎么回事?”几个护士同时抬起头,一脸茫然。尸体监护仪报警?这闻所未闻!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少年那原本因为死亡而苍白僵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起一片片妖异的潮红,尤其是沿着静脉走形的区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游走、燃烧!
“过敏反应?!可人已经…”一个资深护士惊呼出声,后半句卡在喉咙里。对一具遗体产生过敏反应?这彻底颠覆了医学常识!
庄严猛地推开隔离门,冲了进去。他的手直接按在了监护仪的屏幕上,那滚动的基因乱码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那些序列不仅仅是乱码,它们呈现出一种特定的重复模式,一种他曾在丁志坚教授那些被封存的笔记边缘看到的、被标记为“高活性转座子”的片段特征!这些片段被认为与基因的不稳定性和跨代遗传有关,丁志坚当年曾痴迷于研究它们能否被“唤醒”。
“切断输液!立刻!”庄严吼道,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护士手忙脚乱地关闭了输液泵的阀门。
然而,屏幕上的基因序列并未消失,反而滚动得更快,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片令人眩晕的光流。那具本应冰冷的少年遗体,颈部淋巴结区域竟然出现了轻微的、肉眼可见的肿胀!
几秒钟后,如同潮水退去,监护仪屏幕上的乱码骤然消失,恢复了正常的、显示着直线和零值的界面。尸体皮肤的潮红也迅速消退,淋巴结的肿胀平复,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集体幻觉。
IcU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各种仪器正常运转的低微嗡鸣,以及医护人员粗重的呼吸声。
“庄…庄主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管床医生的脸吓得煞白,语无伦次。
庄严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瓶被截停的头孢曲松钠。不是泰诺欣。不是赵永昌公司的药。为什么也会引发这种…这种“尸体的过敏反应”?
他猛地想起,在手术中,为了抗感染,麻醉师已经使用过一剂泰诺欣。当时少年就产生了严重的过敏性休克。而现在,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类型的抗生素,竟然在尸体上引发了这种基因层面的、超乎想象的“残留反应”?
难道…引发过敏的不是某种特定的药物,而是…药物进入体内这个“行为”本身,触发了某种更深层的、预设好的“防御机制”?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普罗米修斯序列!盗火者被诅咒的代价!
这段被植入(或者说被激活)的基因序列,它的作用不仅仅是赋予载体超常的修复能力,它更像一个严苛的“锁”,排斥着外来的、非原始的干预?抗生素作为外来的化学物质,它的进入,是否像一把错误的钥匙,试图去开启一扇不该开启的门,从而触发了基因层面的“排异警报”?
这警报,在少年活着时,表现为危及生命的过敏性休克;在他死后,则表现为这种短暂而诡异的基因显形和组织反应!
“庄主任,”彭洁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刚才查了系统记录,这批头孢曲松钠…虽然是不同厂家,但它的分销渠道,最终控股方…也指向赵永昌的永昌集团。”
庄严的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不是药的问题,是渠道?是所有的,与赵永昌相关的医疗产品,都带着某种…“标记”?都能触发载体基因的异常反应?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入口,每解开一个线头,面前不是出路,而是更多、更深的岔路和更浓重的迷雾。
他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见到丁守诚。
“这里的事情,”庄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对管床医生和护士们说,“列为最高保密级别,所有数据封存,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调阅。对外就说…就说仪器临时故障。”
他不确定这个借口能瞒多久,但他需要时间。
他转身快步离开IcU,甚至没有回办公室换下白大褂。他需要立刻前往丁守诚的家,那个可能藏着所有答案,也可能藏着更大危险的地方。
就在他穿过医院中央大厅,走向停车场出口时,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简短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句话:
“好奇害死猫,庄医生。停手,你还来得及。”
庄严猛地回头,熙熙攘攘的医院大厅里,每个人似乎都在忙碌,又似乎每个人都用眼角的余光在窥视着他。那个清洁工,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拖着地;那个坐在长椅上看报纸的男人,报纸挡住了大半张脸;那个一直在讲电话的女人,眼神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的方向…
监视无处不在。
他握紧了手机,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然后毫不犹豫地删除了短信,大步走向自己的车。
螺旋已经转动,风暴即将来临。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被彻底卷入之前,抓住那根可能通向真相,也可能通向毁灭的稻草。
他发动汽车,驶出医院。后视镜里,那辆黑色的轿车,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过敏的惊魂尚未平息,而真正的、针对他个人的威胁,已经亮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