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月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指尖冰凉。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基因序列数据像一片幽深的、不断滚动的海。A, t, c, G,四种碱基字母排列组合,构成生命的底层密码,也构成她此刻无法呼吸的囚笼。赵永昌的命令言犹在耳,冰冷,不容置疑:“覆盖掉原始序列K-73到K-89区段,用备用模板b-7替换。确保日志记录显示为系统自动校准。”
“校准”。这个词用得多轻巧。可她清楚,这所谓的“备用模板b-7”,是一组经过精心修饰、抹去了特定遗传病标记的“完美”序列。它将被植入那个庞大的、连接着国家基因库的研究所数据库,悄无声息地替换掉丁氏家族血脉中那段真实存在的、可能导致毁灭性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的缺陷代码。
她只是一个护工,因为与丁守诚教授那层难以启齿的关系,因为赵永昌需要一双能近距离接触丁老、且不易引人注目的“手”,她才被卷入这基因数据的深渊。最初,是金钱的诱惑,是对摆脱底层生活的渴望,让她接下了那些“简单”的任务——拷贝几个非核心文件,记录丁老的日常行程,查看某些特定患者的基因筛查结果。
但事情从她怀孕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羊水穿刺的结果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懵懂的世界。胎儿携带丁氏家族罕见遗传病标记。那个被她亲手篡改、试图从根源上“抹去”的恶魔,正潜伏在她自己孩子的血液里,狞笑着宣告它的存在。
一种冰冷的、迟来的恐惧,从那时起便攫住了她,日夜不散。
现在,赵永昌要她做的,不再是边缘的窥探,而是核心的、系统性的篡改。这不再是擦边球,这是对生命本源数据的直接亵渎,是将无数可能携带该基因的未来生命,置于未知的风险之中。为了什么?为了维持丁守诚学术声誉的最后体面?为了赵永昌背后那庞大资本所能攫取的、基于“完美基因”概念的巨大利益?
她不知道,也不敢深想。她只知道,自己腹中的胎儿,就是这惊天骗局最直接、最残忍的证据。
手指落下,敲击键盘。代码执行,进度条在屏幕上缓缓推进。她看着那些冰冷的字符跳跃、覆盖,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也在随之被涂抹、被置换。胃里一阵翻滚,孕早期的反应混合着强烈的负罪感,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叮——”
内部通讯器突兀地响起,吓得她浑身一颤。是赵永昌的秘书,声音一如既往的程式化:“林小姐,赵总让你把上个月的基因筛查异常报告汇总发给他,加密通道。”
“好…好的,马上。”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挂断通讯,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打开报告汇总文件夹,准备筛选发送。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被标记为“待核查”的次级文件夹。鬼使神差地,她点了进去。
里面是几份被初步算法标记为“序列不稳定性异常”的个体报告,来自不同科室,年龄、性别各异,看似毫无关联。但其中一个名字,让她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苏茗的女儿,豆豆。
那个在儿科病房里,有着清澈大眼睛、却饱受不明病症折磨的小女孩。苏茗医生,那位总是带着温和笑容,却掩不住眼底疲惫和焦虑的母亲。
林晓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颤抖着手,点开了豆豆的详细基因分析报告。复杂的图谱、密密麻麻的注释,大部分她看不太懂。但有一个被高亮标注的区域,旁边用红色小字备注着:“片段K-88侧翼区域,存在高频率动态突变,与基准模型偏离度>7.3σ,意义不明。”
K-88!
紧邻着她刚刚奉命篡改的K-89区段!
这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巧合。
豆豆的症状,那个坠楼少年林晓生术后的诡异反应,还有她自己胎儿携带的标记……这些散落的点,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冰冷的线串联了起来。这条线,就编织在她此刻正在操控的、这片由AtcG组成的数字海洋之下。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她的脑海:
赵永昌让她篡改数据,真的只是为了掩盖丁氏家族的遗传病吗?还是……为了掩盖某种更大范围、更可怕的、与这些“异常”个体相关的真相?而她自己,以及她腹中的孩子,不过是这庞大棋局中,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恐惧,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担忧,而是变成了尖锐的、刺穿一切的冰锥。她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而背后,是推动她的、无形而强大的手。
她猛地缩回放在键盘上的手,仿佛那金属和塑料的造物已经变得滚烫而危险。
不能这样下去。
她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快速退出当前界面,清理掉临时文件记录。赵永昌要的报告,她暂时没心思处理了。
她需要喘口气,需要思考。
离开基因研究所的数据中心,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小腹,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却也同时背负着沉重的原罪与未知的风险。
走在医院连接各栋大楼的廊桥上,下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医生、护士、患者、家属……每个人似乎都活在一个正常而有序的世界里。只有她,仿佛戴着一副能看到污秽与诡异的眼镜,独自穿行在光鲜表象下的裂痕之中。
她看到儿科的方向,想象着苏茗医生此刻可能正守在女儿的病床前,忧心忡忡。她想到那个叫庄严的外科主任,据说因为他坚持调查坠楼少年和林晓生的血型匹配问题,已经被停职。他们都是触及了真相边缘的人吗?他们都因此付出了代价。
那我呢?林晓月呢?一个无足轻重的护工,一个被利用的棋子,当她也窥见了秘密的一角,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回到丁守诚教授所在的特需病房区域,环境安静了许多。丁老刚吃完药睡下,护工助理在外间轻声整理着物品。她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一下,便走进了隔壁的备用休息室。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下来。疲惫和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该怎么办?继续听从赵永昌的命令,当一个沉默的帮凶,直到某一天自己和孩子也像豆豆、像那个少年一样,成为某种“异常”的牺牲品?还是……
反抗的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赵永昌的能力有多大,她隐约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如同蝼蚁。一旦被发现异形,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她年迈的父母,她未出世的孩子……
可是,如果不做点什么,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每天面对着苏茗医生那双充满希望又带着绝望的眼睛,每天感受着腹中胎儿的悸动,却知道自己正在参与掩盖可能导致他们痛苦的根源?
她的目光落在休息室角落的一台老式台式电脑上。那是用来查询院内一般信息和处理简单文档的,权限很低,监控也相对宽松。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成型。
她走到电脑前,开机。系统缓慢地启动,发出低沉的运行声。她登录了自己的基础权限账号,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处理软件。
然后,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刚才在数据中心看到的、那些关于豆豆、关于坠楼少年、以及她偷偷记下的、篡改指令中所涉及的原始基因序列关键片段。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笨拙地敲击起来。她不是专业人士,无法完全复述那些复杂的序列,但她尽量记录下关键位点、异常标记的名称、以及那些让她心惊肉跳的偏离数值。
她写得很慢,很小心,不时停下来倾听门外的动静。每一个字符的敲下,都像是在雷区迈出一步。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她在为自己,也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留一条后路。一份记录了真实数据碎片和赵永昌指令的“黑匣子”。她不知道这份东西未来有没有用,该交给谁,但她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这微不足道的记录,是她对抗那庞大黑暗的、唯一能抓住的,细弱稻草。
文档保存,加密,然后被她用隐藏属性设置,塞进了系统深处一个毫不相干的、关于医疗器械保养记录的文件夹里。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挣脱出来。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外面传来护工助理的声音:“晓月姐,丁老醒了,说要喝水。”
林晓月猛地坐直身体,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
“来了。”她应了一声,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护士服。镜子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深处,那团困惑与恐惧的迷雾中,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决绝的光。
她推开门,重新走向那个布满监控、充满算计的世界。
脚步,却比来时,略微坚定了一分。
她知道,从她决定保留那份数据碎片开始,她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前方的风暴,或许会将她撕碎。
但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