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6年,刘恒看见经常在自己身边忙前忙后的郎中署长冯唐,年纪一大把,须发花白,于是忍不住放下帝王架子与他拉了会儿家常。
刘恒与冯唐的这一次拉家常就此被载入史册,并留下了“冯唐易老”的千古典故和成语,尤其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被王勃写入《滕王阁序》后,其传播力和影响力更是直上云霄。
刘恒微笑着跟冯唐寒暄:“您老人家老家是哪里的?”
冯唐:“我的祖父是赵国人,父亲迁居代国。”
刘恒略显欢喜,原来是故地代人啊,他本能地打开了话匣子:“我在代国时,下面人多次对我称赞当年赵国将军李齐贤能,讲述他在巨鹿之战时期的英勇表现。老人家您知道李齐将军吗?”
刘恒不提“将军”这个话题还好,一提及该话题,冯唐内心就窜出一股莫名的心火。
但是,对面毕竟是皇上,所以冯唐好不容易才摁住了自己内心的那一团执意往上窜的小火苗,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奔四(刘恒时年37岁)淡淡地回应:“李齐在带兵方面远不及廉颇和李牧。”
刘恒略显尴尬,心想这位老大哥说话怎么这么冲呢?貌似对自己这个皇帝不仅不敬,而且还貌似意见巨大!
为了掩饰尴尬并体面地结束唠嗑,刘恒拍着自己的大腿,装成叹息的样子:“唉!我偏偏得不到谦颇、李牧那样优秀将军!如果朕也有这样的将军,匈奴还敢袭扰我汉帝国的边境吗!”
言罢,刘恒准备起身离开,就此结束这一场尬聊。
但是,刘恒的这一番话却深深地刺激了冯唐。
他心头那股往上窜的小火苗已经演变为熊熊烈火,无论他如何挣扎着努力,就是按捺不住吧。
“陛下即使得到了廉颇、李牧也用不好他们。”
刘恒原本就不悦,现在被眼前的这位郎中署长这样子的芝麻小官给怼到墙上,立即翻脸,起身拂袖而去……把同样不悦的冯唐给留在了风中。
都说成熟的政治家是没有脾气的,即便偶尔间动怒,那也是情境所需的表演。
过了几天之后,刘恒决定召见冯唐。刘恒的主要目的绝非责问冯唐何出此言?而是他惦记着冯唐那句话的话外音:一定是自己在将军任用方面出了什么岔子,否则身为郎中署长的冯唐不会讲出那种话。
当众把刘恒给怼到墙上的冯唐其实也一直忐忑不安,自己在怼皇上的那一刻的确很爽,但是爽完了就是无尽的不安和担忧!那毕竟是汉帝国的大老板,低头不见抬头见,还要在天子跟前混饭吃呢……
当冯唐忐忑不安地来到刘恒面前之后,刘恒也没惯着他:“为什么要当众顶我?你难道是没有机会面奏吗?”
刘恒这话讲得非常有水平,当面批评一下,这是给彼此台阶,言下之意就是冯唐你赶紧道歉。然后提醒冯唐,到底想说啥来着?说来听听,朕想知道你那天怼我的话外音。
冯唐果然还是冯唐,除却耿直之外,政治情商堪忧,他竟然只是听懂了刘恒的责备,而没有听懂后面的话!更没有搞懂皇上今天召见自己的根本动机所在。
冯唐赶紧跪下谢罪:“臣是个乡鄙粗人,不懂得忌讳,请皇上恕罪。”
当刘恒还在等着冯唐后面的话时,冯唐竟然将额头触地,闭上了嘴巴。
刘恒不得不进一步提醒冯唐:“说说看,您怎么知道我不能用好廉颇和李牧呢?”
冯唐这才反应过来,心里头的那一股小火苗又噌噌噌燃起。
冯唐抬头挺胸望住刘恒的眼睛回答道:“臣听说上古明君派遣将军出征时,跪着推将军的车辆前行,而且将军中大小事宜一并授权给将军裁决。诸如说军功、封爵、奖赏的事都由将军在外面决定,回国后再奏报君主即可。我的祖父曾经告诉过我,当年李牧身为赵国大将,驻守边境时,把从军中交易市场上收得的税收,都自行用于犒劳将士,不必向朝廷请示批准。所以李牧才能充分发挥他的军事才干成为了赵国栋梁,赵国也因此称霸于诸侯。后来,赵迁继位为赵王,赵国就变天了,他听信郭开的谗言,诛杀李牧,用其他人顶替李牧,赵国从此一蹶不振,最终被秦所灭。”
讲完这一段历史之后,冯唐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看看刘恒作何反应?刘恒向冯唐微幅点点头,示意冯唐继续讲下去。
受到鼓励的冯唐决定不吐不快,今天要把竹筒里的豆子全数倒出来。
“臣听说魏尚担任云中郡郡守期间,把军中交易市场所得的税收全都用来犒劳士卒,还慷慨解囊用自己的薪资,每五天宰杀一头牛,宴请军吏和幕僚属官,因此,匈奴远避,不敢接近云中边塞。匈奴曾经入侵云中郡一次,魏尚率领车骑部队出击,杀了很多匈奴人。但是魏尚却因为上报斩杀敌军首级的数量差了六个,陛下就把他交给官吏治罪,削去他的爵位,判罚他做一年的刑徒。由此说来,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也用不好啊!”
豆子倒完毕之后,冯唐这才感觉到心头的那股小火苗渐渐微弱……
刘恒哈哈大笑,扶冯唐起身,然后转身就从龙案上取过信节交给冯唐。
冯唐还愣在了原地,刘恒这才缓缓开口道:“去吧!持朕的信节去赦免魏尚,传朕旨意,让其官复原职,继续为朕坚守云中郡!朕随后就下诏,同时也任命你为车骑都尉,像您祖父一样,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将领!赶紧去吧……”
冯唐的批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文帝在“想用名将”和“不敢放权”之间的摇摆。
冯唐之所以敢如此“耿直”,甚至“情商堪忧”,是有其根源的。
冯唐的祖父曾是赵国的将领,对李牧时期的赵国军事了如指掌。这使他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后代,更是“赵系”军事思想的传承人。在面对来自代地(也曾是赵地)的文帝时,他有一种源自知识和血统的自信。
刘恒在冯唐的刺激一下,顿悟,立即原地纠错。
刘恒的这一举止,充分展现了汉文帝成熟政治家的范儿与务实精神。刘恒深知,帝国边境的安宁大于一切。
尽管此次进言成功,但冯唐此后并未在历史上留下太多显赫功绩。到汉武帝时,欲求贤良,有人推举冯唐,但他已年过九十,无法出仕。因此,“冯唐易老”的典故,不仅指年纪大,更深层的含义是才士一生中机遇的短暂与易逝。他抓住了这一次机会,改变了魏尚的命运,但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却如此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