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贵的家在村小学东边,隔着一片荒废的菜地,直线距离不过二百米。村小学有个老礼堂,建于五十年代,青砖黑瓦,拱形窗户,门前立着两根褪色的红漆木柱。平日里,那是村里唯一能聚集上百人的场所——唱地方戏、放露天电影、开村民大会,都在那里。孩子们放学后也常溜进去捉迷藏,尽管大人们总告诫说那地方“阴气重”。
一九九三年秋,李明贵刚满九岁,上小学三年级。十月里的一个深夜,他突然醒了。
不是被噩梦惊醒,也没有尿意,就是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屋子里漆黑一片,父母在隔壁房间熟睡的呼吸声隐约可闻。他正想翻个身再睡,却听见了什么。
是音乐。从学校方向飘来的、断断续续的戏曲音乐。
李明贵侧耳倾听。那声音很轻,像是隔了很远的水面传来,却又清晰得能分辨出弦乐和唱腔。不是村里常请的那个草台班子喧闹的梆子戏,这音乐悠扬却幽暗,像是从很深的地底渗出来似的。
他轻轻爬下床,踮脚走到窗边。窗外月色惨白,菜地里枯黄的秸秆在风中微微摇晃,学校那栋黑沉沉的建筑轮廓在月光下像一头蹲伏的巨兽。礼堂的窗户一片漆黑,没有灯光。
可是声音确实从那里传来。
李明贵推开木窗,夜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那乐声顿时清晰了些——是胡琴,咿咿呀呀,拉得极慢,每个音符都拖得长长的,在寂静的夜里荡开,又消散,像是叹息。接着是一个女声开唱,嗓音婉转却透着说不出的哀怨,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词,他竖起耳朵听了很久,只捕捉到“金华……银华……”几个字。
曲调他从未听过,既不像本地戏,也不像电视里播的京剧黄梅戏。那旋律有一种诡异的优美,听着听着,竟让人有些恍惚。李明贵趴在窗台上,不知不觉听入了迷。月光照在他脸上,九岁孩子的眼睛里映出远处礼堂模糊的影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事后他估计至少有一个多小时——那声音渐渐低下去,像退潮般一点一点消失在夜色里。李明贵这才感到脖子发酸,脚也冻麻了。他爬回床上,裹紧被子,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李明贵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夜里的事记得清楚,但他没立刻告诉父母。孩子的心思简单,只当是哪个戏班子深夜排练,虽然时间地点都古怪。
直到三天后的晚饭桌上,李明贵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突然抬头问:“爸,学校礼堂前几晚是不是唱戏唱到很晚?”
父亲李建国正喝着汤,闻言放下碗:“唱戏?这半年都没请过戏班了。上次唱戏还是正月里的事。”
“可我前几天半夜听到了,”李明贵认真地说,“就是从学校传来的,唱了好久,我就听清楚‘金华、银华’几个字。”
母亲王秀英笑了:“你这孩子,做梦了吧?”
“不是做梦,我真听见了。”李明贵有点着急,“我还起来趴在窗户上听了很久呢。”
李建国皱了皱眉,看向妻子:“你听见没?”
王秀英摇头:“我睡觉沉,打雷都不醒。你这几天不是老半夜起来上厕所吗?听见没?”
李建国沉默了片刻。他是个水泥匠,四十出头,方脸浓眉,是村里出了名的实在人。他确实有起夜的习惯,而且因为腰不好,夜里总是睡不踏实。
“没有,”最后他说,“我这几天起夜,外面静得很,狗都不叫。”
李明贵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一种说不清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也许是风吹电线,你听错了。”李建国给儿子夹了块肉,“快吃饭。”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但李明贵心里那点疑惑像种子似的发了芽。接下来的几晚,他睡前都特意留意,却再没听到那诡异的戏声。白天他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提起,大家都笑他睡迷糊了,只有同桌陈小燕悄悄说:“我奶奶说,那个礼堂以前死过人。”
“真的?”李明贵追问。
陈小燕压低声音:“奶奶说,六几年的时候,有个戏班子的女角儿在那里上吊了,叫什么‘银花’还是‘金花’的,记不清了。奶奶不让多说,说晦气。”
李明贵心里咯噔一下。金华?银华?
那天放学后,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学校后面。下午四点多,太阳已经偏西,礼堂投下长长的阴影。后门虚掩着——门锁早就坏了,村里也懒得修。
李明贵推门进去。
礼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二十多排长条木椅歪歪扭扭,上面落满灰尘。舞台高出地面一米多,暗红色的幕布褪成了粉白色,边角破损,随风轻轻晃动。空气中有一股霉味,混合着尘土和陈年石灰的气味。
他走到舞台前,仰头看着。舞台上方有几根横梁,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正看着,突然一阵风吹进来,幕布猛地扬起,与此同时,他隐约听见——
咿呀——
是胡琴声!极其轻微,转瞬即逝。
李明贵浑身汗毛倒竖,转身就跑。冲出礼堂时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跤,手掌擦破皮,火辣辣地疼。他不敢回头,一路狂奔回家。
那天夜里,李明贵发起了高烧。
母亲王秀英用湿毛巾敷他的额头,嘴里念叨着:“肯定是白天玩汗了,又吹风。”但李明贵在昏沉中,又一次听见了那戏声。
这一次更清晰,仿佛就在窗外。女声哀婉缠绵,唱着他听不懂的戏文,只有“金华……银华……”几个字反复出现,像在呼唤什么。他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得像压了石头。身体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在诡异的戏声中浮沉。
烧了三天才退。病好后,李明贵变得沉默了许多,晚上不敢靠近窗户,总要开着灯才能入睡。父母察觉孩子的变化,再三追问,李明贵才支支吾吾说出礼堂的事。
李建国听完,脸色阴沉。他当天下午就去了村东头找陈老倌。陈老倌八十多了,是村里最年长的人,据说懂得一些“门道”。
陈老倌听李建国说完,浑浊的眼睛眯了眯,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才缓缓开口:“那个女角儿,叫金花。不是六几年,是五九年。从省城来的戏班子,唱青衣的,人标致,嗓子也好。本来要跟班子里一个拉胡琴的后生走,被班主发现了。班主扣了她的行头,说要告她偷东西。夜里,就在礼堂舞台的梁上,吊死了。”
李建国脊背发凉:“那银华是?”
“是她妹子,叫银花,在一个唱姐妹花的戏里演妹妹。姐姐死后,银花没多久也病死了,说是痨病。”陈老倌磕了磕烟杆,“班子散了,但有人说,夜里还能听见她们唱戏,唱那出姐妹花。建国啊,孩子听见这个,不是好事。”
“那怎么办?”
陈老倌叹了口气:“礼堂那地方,本来就不干净。早年是乱坟岗,建学校的时候推平的。你让孩子晚上别出门,窗户上挂个镜子。过些日子,或许就没事了。”
李建国依言在李明贵房间的窗外挂了面小圆镜,又去镇上买了把新锁,把礼堂前后门都锁了。村里人听说后,议论纷纷,有信的,有不信的,但自此孩子们都不敢再去礼堂附近玩耍,连大人晚上路过学校都绕着走。
如此平静了半个月。
十一月初八,是李明贵奶奶的忌日。家里早早准备了祭品,李建国下午收工后,带着妻儿去后山上坟。回来时天已经擦黑,刚进村,就看见学校方向围了一群人。
“怎么了?”李建国问邻居。
“礼堂着火了!”
三人赶紧跑过去。果然,老礼堂冒着黑烟,火苗已经从窗户窜出来。村里人提着水桶脸盆救火,但火势太大,老旧木结构烧得噼啪作响,根本靠近不得。
李明贵站在人群中,呆呆地看着燃烧的礼堂。火光映在他脸上,热浪扑面而来。就在此时,风突然转了方向,将燃烧的噼啪声暂时压了下去——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了。
从熊熊火焰中,飘出一段戏文。胡琴悠扬,女声清越,唱的还是那几句词,但这次清晰无比:
“金花银花,并蒂莲华,生不同衾死同榻……月冷风清,孤魂无凭,何处是家……”
声音凄美绝伦,在火光中盘旋上升,然后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礼堂的主梁塌了。
人群寂静了几秒,接着爆发出惊恐的议论。
“听见没?听见没?”
“真有鬼唱戏!”
“作孽啊……”
火最终熄灭了,礼堂烧得只剩断壁残垣。村里决定不再重建,那块地用围墙围了起来,成了禁区。
李明贵后来顺利长大,考上大学,离开村庄,在城市里安了家。但他始终记得那个夜晚诡异的戏声,记得火焰中飘出的唱词。很多年后,他偶然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地方戏曲资料,里面提到一出失传的剧目《金兰记》,讲的是一对戏曲姐妹花的悲剧故事。资料附了一段残谱,他轻声哼出来,背脊忽然一阵冰凉——正是那年夜里听到的曲调。
2018年,李明贵带着妻儿回乡过年。村里变化很大,小学迁了新址,老校舍早已拆除,盖成了文化广场。只有那片礼堂废墟还在,围墙爬满枯藤。
除夕夜,一家人守岁到凌晨。妻子儿子睡下后,李明贵独自来到阳台抽烟。夜色深沉,远处偶尔传来鞭炮声。他望向昔日礼堂的方向,那里现在是一片草坪,装了几盏路灯。
忽然,他仿佛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胡琴声。
他摇摇头,掐灭烟头,告诉自己这是幻觉。转身回屋时,却瞥见路灯下,似乎有两个穿着戏服的女子身影,手牵手,背对着他,渐行渐远。
一阵风吹过,带来隐约的唱词:
“金花银花,并蒂莲华……月冷风清,孤魂无凭……”
李明贵猛地关上阳台门,拉上窗帘。
有些声音,一旦听过,就永远留在记忆深处。有些故事,一旦开始,就永远没有结局。
今夜,不知又有谁会从梦中醒来,听见那幽咽的戏声,在风中追问:金华?银华?你们可找到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