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宇第一次踏入“启明大学”图书馆的地下书库时,是九月的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水磨石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的几何图案,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幽灵在光柱里舞蹈。这座有百年历史的老馆,每一块木板、每一根立柱都浸透着时光的厚重,也滋生着难以言喻的幽寂。
他是来做兼职夜班管理员的。大三的他急需一笔钱来支付下学期的学费,而这份工作,除了薪资尚可,最大的“优点”就是——足够安静。招聘启事上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需适应夜间工作环境”,那时的叶承宇还不知道,这“环境”二字背后,藏着怎样令人脊背发凉的秘密。
夜班的工作很简单,晚上十点闭馆后,清场、整理还书、确保每一本被读者放错位置的书都回到它该在的地方。起初的几天,一切都很平静。只有当凌晨一两点,整座图书馆只剩下他一个人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寂静才会开始显露出它的獠牙。
老式的吊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昏黄的光将高大的书架切割成一个个幽深的峡谷。他推着吱呀作响的还书车,在书架间穿行,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活物证明。他总觉得,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籍背后,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让他每次转身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图书馆的老馆员曾隐晦地提醒过他:“小叶啊,夜里值班,别去A区哲学架的最深处,那地方……不太干净。” 叶承宇当时只当是老人迷信,笑着应下,心里却没太在意。直到那一天,他才明白,有些禁忌,是真的不能触犯。
那是一个周五的深夜,时钟刚跳过十一点。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为图书馆的寂静更添了几分冷意。叶承宇核对完最后一批还书,发现其中有一本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按照索书号,它该被归位到A区哲学架的最后一个书架。
他推着车,一步步走向那片位于图书馆西北角的区域。越靠近,光线越昏暗,空气也似乎变得粘稠起来。那排书架是整个图书馆最古老的一批,木质的纹理里嵌着岁月的黑垢,伸手摸上去,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冰冷的粗糙。
就在他将手伸向那本《存在与虚无》的归位处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声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浓稠的寂静。
“沙沙……沙沙沙……”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缓慢地刮擦着木质书架。叶承宇的动作僵住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不是风声,不是雨声,也不是他自己产生的幻觉。那声音带着一种机械般的规律,一下,又一下,仿佛在耐心地打磨着什么。
他猛地停下脚步,那声音也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能是老鼠吧……”叶承宇咽了口唾沫,安慰自己。图书馆里有老鼠并不奇怪,他以前也遇到过。他重新迈开脚步,推车的轮子在地面上发出“咕噜”的声响。
然而,没走两步,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清晰了许多,就像是在他耳边奏响的诡异乐章。
叶承宇的头皮开始发麻,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确定,声音就是从他面前的哲学书架后面传来的。
“有人吗?”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书库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像个幽灵一样,在书架间游荡了一圈,又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许是哪个读者躲在后面恶作剧?或者……真的是老鼠?他猛地一步跨到书架的尽头,快速地探头向后面望去——
什么都没有。
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墙壁上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模糊不清的涂鸦。
叶承宇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只当是自己最近熬夜太多,产生了幻觉。他转过身,准备把《存在与虚无》插回那个空缺的书格。
可就在他的视线落在那个书格的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个一分钟前还空空如也的书格里,此刻正端端正正地躺着一本黑色的小册子。
它的封面是纯黑的,没有书名,没有作者,甚至没有一丝褶皱,就像一件精心摆放的祭品。
叶承宇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他非常确定,就在一分钟前,这里绝对是空的。
“这……这是从哪来的?”他喃喃自语,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伸向那本黑色册子。
册子很旧,入手时能感觉到纸张的脆弱和岁月的沉淀,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页面上,是用一种极其老派的钢笔字体写就的文字,字迹工整,带着一种机械般的严谨:
第37位读者,你终于来了。
叶承宇的瞳孔骤然收缩。第37位读者?什么意思?这是谁的恶作剧?他强迫自己继续往后翻。
接下来的内容,让他的脊背瞬间爬满了冷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册子里记录的,是历任在这个图书馆值夜班的管理员的名字,从最早的民国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在。每个名字后面,都详细地记录着他们在值班时遇到的“怪事”。
“民国二十三年,李守仁,值夜时听见儿童笑声,寻之不见,三日后突发癔症,疯癫而亡。”
“一九五八年,王建国,见书架间白影一闪而过,追之,迷失于书库,次日被发现时,蜷缩在A区哲学架下,双目空洞,口中反复念叨‘别找我……别找我……’,不久后辞世。”
“一九九七年,赵晓梅,深夜闻见浓郁花香,循香而至,见一古装女子立于书前,欲搭话,女子忽化青烟消失,自此精神恍惚,辞职后杳无音信。”
……
一桩桩,一件件,记录得详细而诡异。叶承宇的手越来越抖,几乎握不住这本册子。他看到了上周的记录,字迹还很新:
上周,A区哲学架,异响,确认无源。
这不就是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和他刚刚听到的声音吗?!
他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惧,继续往后翻,他想找到这本册子的作者,想知道这到底是一个多么恶毒的玩笑。
然而,册子的最后几页都是空白的,直到最后一页,上面用鲜艳的红色墨水写着一行字,墨迹似乎还未干透,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今晚,轮到你了。我在你后面!
“嗡——”
叶承宇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他的脑海里狂飞乱撞。他猛地回头,心脏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
身后,依然是那排冰冷寂静、望不到头的书架,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重重叠叠的阴影,像一座巨大的、无形的牢笼。
但这一次,那“沙沙”的刮擦声,无比清晰地、贴着他的后脑勺响了起来。
“沙……沙沙……”
那声音就像是有生命一般,每一次刮擦,都像是在他的神经上跳舞。叶承宇甚至能感觉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正从他的后颈慢慢渗入,仿佛有什么东西,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指甲一下一下地刮擦着书架,也刮擦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不敢再回头,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感受着那股寒意越来越浓,那“沙沙”声越来越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他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因为恐惧而轻微打颤的声响。
“跑……必须跑……”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本黑色册子,也不敢再去想背后的“东西”。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转过身,推着还书车,不顾一切地朝图书馆的出口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那片书架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那长长的走廊的。他只知道,身后的“沙沙”声似乎一直如影随形,那股寒意从未消散。
当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图书馆大门,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时,他才敢回头看了一眼。
图书馆的窗户里,依旧是那昏黄的灯光,依旧是那排沉默的书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但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本黑色册子,以及后颈上残留的寒意,都在提醒他,那一切都是真的。
第二天,叶承宇就递交了辞职申请,并且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梦里全是那“沙沙”的刮擦声和那本黑色的册子。
病好之后,他鼓起勇气,回到图书馆想问问关于那本册子的事情。但无论是老馆员还是其他工作人员,都对他的问题讳莫如深,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他私下里打听,却发现没有人知道那本黑色册子的存在,也没有人能说清楚,那些历任夜班管理员的最终去向。
有人说,那本黑色册子在他跑出去后就神秘消失了,再也没人找到过。也有人说,它一直都在那里,在A区哲学架的最深处,等待着下一个“读者”。
从那以后,叶承宇再也不敢靠近任何老图书馆,尤其是在深夜。他常常会在梦里回到那个夜晚,回到那排书架前,感受着后脑勺那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他想告诉所有人,如果你有机会在深夜独自进入一座老图书馆,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尤其是那种仿佛指甲刮擦木头的“沙沙”声——
请你,千万不要好奇,千万不要回应。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那寂静的书架背后,在那本黑色的册子里,“它”正在等待着什么。而你,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被记录在其中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