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牢坐落在城西北角,原是一座前朝废弃的官仓改建而成。围墙高逾两丈,以青灰色巨石垒砌,石缝间生出暗绿的苔藓,在暮色中泛着湿冷的光泽。厚重的铁门锈迹斑斑,门环上挂着拳头大的铜锁,门前石阶被岁月磨得凹陷。墙头密密麻麻插着防止攀爬的铁蒺藜,尖刺在最后一缕天光中闪着寒芒。
暮色四合,这座建筑如一头沉默的牢笼散发着压抑与绝望的气息。
董卓被安置在西侧一个独立小院中。说是小院,实则是官仓隔出的三间厢房,围着一方天井。天井不大,青砖铺地,角落有一口石砌的老井,井绳磨损得发亮。院中孤零零立着一棵槐树,枝叶稀疏,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许褚率五十名玄甲亲兵把守院门,这些百战精锐沉默如石,甲胄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唯有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角落。戒备之森严,连一只飞鸟掠过墙头都会引起数道目光的追踪。
夜幕彻底降临,天地陷入沉黑。院中厢房点起灯火,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显得孤寂而脆弱,仿佛随时会被四周的黑暗吞噬。
董卓独坐正房。
房中陈设简陋——一张木榻,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粗陶水壶。桌上摆着简单的饭食:一碗已经凉透的粟米饭,米粒干硬;一碟黑乎乎的腌菜,散发着咸涩的气味;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漂着两片发黄的菜叶。
他一筷未动。
只是呆坐着,对着一盏跳动的油灯。灯焰如豆,在黑暗中摇曳,将他肥胖的身影投在墙上,放大、扭曲、晃动,像一个囚禁在墙壁中的鬼魂。
二十年了。
董卓盯着那簇火苗,眼中空洞无物。
他记得二十五岁那年,自己还是个边地小吏,每日与公文账册为伍。直到鲜卑人南下,烽火燃遍雁门。那一夜,他带着麾下千骑,渡桑干河,袭敌营。火光映红半边天,喊杀声与惨叫声交织。那一战后,他拜骑都尉,第一次知道,功名要从血火中取。
他记得建宁元年,羌乱再起。自己转战陇西、金城,三战三捷。刀锋砍进羌人酋长的脖颈时,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羌人闻董卓之名,小儿止啼。那一战后,他拜破虏将军,赐爵斄乡侯,第一次明白,权力要用白骨堆砌。
半生征战,杀人无数,立功无数。他也曾梦想过封侯拜将,位极人臣,青史留名。在无数个边关寒夜里,他对着篝火饮酒,想象着有一天能衣锦还乡,让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匍匐在地。
如今呢?
一纸诏书,一切成空。
广宗城下,黑风蔽日。他亲眼看着三万西凉儿郎在妖风中溃散,自相践踏,尸横遍野。左丰天使中箭落马时那凄厉的惨叫,至今仍在耳边回荡。败了,一败涂地。损兵三万,丧师辱国。
败军之将,待罪之身。押解回京,生死难料。
不,不是难料。董卓太清楚朝廷那些文官的嘴脸了。他们会如何审判自己?轻敌冒进,丧师辱国,按律当斩。或许还会牵连家人,妻儿为奴,家产抄没。
何其讽刺。
半生功业,抵不过一战之失。赫赫威名,败给一纸诏书。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重整齐,是军靴踏地的声音。然后是许褚粗豪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主公,董卓就在里面。”
“你在外守着。”
门开了。
蔡泽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个双层竹编食盒。
董卓缓缓抬头,动作僵硬如木偶。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蜡黄的肤色中透着病态的潮红,眼袋深重,嘴唇干裂起皮。他盯着蔡泽,盯着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嘴角慢慢扯动,露出一个讥讽至极的笑容。
那笑容扭曲而狰狞,像一张扯坏的羊皮面具。
“蔡将军是来看董某笑话的?”声音嘶哑难听,像砂纸摩擦铁器,“看看这败军之将如何落魄?如何像条丧家之犬,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如何从统帅万军的东中郎将,变成待宰的囚徒?”
他顿了顿,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凄厉而绝望:“看够了吗?看够了就给个痛快罢。要杀要剐,董某皱一下眉头,就不算西凉汉子!”
蔡泽神色平静如古井,不起一丝波澜。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第一层是四样小菜:炙羊肉切成薄片,烤得金黄焦香,油脂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腌菹菜青翠爽口,撒着芝麻;蒸饼松软温热,散发着麦香;豆羹浓稠醇厚,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膜。
第二层是一壶酒,两个陶杯。酒是邺城本地的浊酒,陶壶粗糙,却挡不住那股浓烈醇厚的香气逸散出来,瞬间冲淡了房中霉腐的气息。
蔡泽自顾自摆好杯筷,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牢房,而是在自家厅堂招待客人。他斟满两杯酒,酒液浑浊呈琥珀色,在陶杯中微微荡漾。
推一杯到董卓面前,蔡泽举杯:“白日是公务,奉旨行事。此刻是私谊,董将军,请。”
“私谊?”董卓冷笑,那笑声嘶哑刺耳,“你我素未谋面,何来私谊?蔡将军,不必假惺惺了。董某半生沙场,见过太多人心鬼蜮。你这套,骗不了我。”
蔡泽不答,举杯轻啜一口,闭目片刻,似在品味酒香。然后睁眼,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如叙述史书:
“延熹二年,秋。鲜卑檀石槐率五万铁骑寇边,破雁门,屠马邑,边民死伤数万,尸骸蔽野。朝廷震恐,诸将畏战,无人敢出。”
他看向董卓,目光如古井深潭:
“时有一陇西军侯,年二十五,姓董名卓,字仲颖。闻讯拍案而起,曰:‘男儿当卫国戍边,岂能坐视胡虏猖獗!’遂率麾下千骑,星夜驰援。”
油灯噼啪作响,火苗跳动。董卓的呼吸微微急促。
“是夜,桑干河畔。”蔡泽继续,声音低沉,“董卓令士卒衔枚,马裹蹄,夜渡冰河。至敌营,时值三更,鲜卑酣睡。遂纵火焚营,火借风势,燎原百里。”
他举起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动:“那一夜,火光映红半边天,鲜卑大乱,自相践踏,死者数千。翌日,檀石槐退兵三百里,自此十余年不敢南顾。”
顿了顿,一字一句:“那位军侯,战后拜骑都尉,始显名于朝野。那年,他二十五岁。”
董卓怔住了。
他呆呆看着蔡泽,看着这张年轻的脸,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冰河刺骨的寒冷,火光照亮夜空的壮烈,鲜血染红战袍的滚烫,还有胜利后站在尸山血海中,仰天长啸的狂放。
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满怀热血,以为可以凭借手中刀剑,杀出一个太平天下。
“建宁元年,春。”蔡泽的声音继续,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羌乱再起。先零羌联合烧当羌,聚众十万,寇掠凉州,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朝廷遣军征讨,屡战屡败,凉州震动。”
董卓的手开始颤抖,不自觉握紧了酒杯。
“时有护羌校尉董卓,临危受命。”蔡泽目光如炬,“转战陇西、金城,三战三捷。第一战,诱敌深入,伏兵四起,斩首三千;第二战,夜袭敌营,擒羌酋二人;第三战,决战洮水,阵斩羌酋迷吾,俘斩万余。”
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敬意:“羌人闻董卓之名,小儿止啼。凉州百姓,立生祠以祭。此战后,拜破虏将军,赐爵斄乡侯,食邑五百户。”
举起酒杯,蔡泽看着董卓,目光真诚:
“这些功绩,也许公卿大夫们不记得,但天下人记得。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亦记得。”
房中寂静。
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董卓粗重如破风箱的呼吸声。他死死盯着蔡泽,盯着这个年轻人。
良久,董卓终于伸手,颤抖着握住那杯酒。酒液在杯中晃动,洒出几滴,落在粗糙的木桌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陈年旧事……”他声音干涩,像砂砾摩擦,“提它作甚。败军之将,何堪言勇。如今……不过是待宰羔羊罢了。朝廷要杀要剐,不过是早晚的事。”
“为何不提?”蔡泽目光直视董卓,那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能刺穿一切伪装,“将军半生征战,立功无数,威震边陲。从陇西小吏到东中郎将,这一路走来,刀山火海,尸山血海,难道就甘心——”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每一个字都如重锤:
“甘心因一战之失,尽付东流?甘心二十年心血,毁于一旦?甘心身陷囹圄,押解回京,生死操于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之手?甚至……”
顿了顿,声音轻如耳语,却字字诛心:
“身首异处,悬首城门?妻儿为奴,家产抄没?董氏一族,从此烟消云散?”
“啪!”
董卓手中酒杯跌落,酒液泼洒一地。他猛地站起,肥胖的身躯剧烈颤抖,脸色由蜡黄转为惨白,又由惨白转为铁青。
“你……你……”他指着蔡泽,手指颤抖如风中秋叶,“你究竟何意?”
蔡泽平静地看着他,缓缓放下酒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来救将军的命。”
“救我?”董卓像是听到天大笑话,笑声凄厉而绝望,在狭小的牢房中回荡,“白日押我入狱的是你!夺我印绶的是你!现在来说救我的也是你!蔡将军,董某虽败,却不是三岁孩童!这等戏言,休要再提!要杀便杀,何必如此折辱!”
蔡泽不以为意,自顾自饮尽杯中残酒,这才缓缓道:
“圣旨有八字——‘押解回京,交有司论处’。”
他抬头,看着董卓:“这八字,便是生机。”
董卓死死盯着他,眼中怒火与疑惑交织。
“说下去。”
“将军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蔡泽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事实,“三公九卿,宦官外戚,军中故旧,总有人脉。广宗之败,固然是大罪,但并非没有转圜余地。若肯动用关系周旋,拖延处置、争取宽宥,并非难事。”
他顿了顿:“此为第一步——以时间换生机。只要不死在当下,便有活路。”
董卓沉默片刻,冷哼一声:“这是自然。不必你说,董某也会做。但最多免死,削职为民已是万幸。东山再起?痴人说梦!”
“所以有第二步。”蔡泽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让表情显得深邃莫测,“我需要西凉军——真正的,全力的,配合。”
董卓皱眉:“配合?如何配合?李傕他们今日表现,你也看到了。若无我在,他们岂会真心听你调遣?西凉儿郎,只认我董卓!”
“所以需要将军相助。”蔡泽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如暗夜星辰,“西凉军骁勇善战,天下皆知。董中郎将虽去职,但在军中威望仍在,一句‘董公有令’,胜过千言万语。若无将军相助,李傕、郭汜等人必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战场之上,一个犹豫便是生死,一个退缩便是溃败。”
他顿了顿,看着董卓的眼睛,声音沉重:
“如此,冀州战事必将拖延。张角贼势日盛,朝廷震怒。届时追责下来,将军之事……恐怕再无转圜余地。败军之将,再加贻误军机,数罪并罚,神仙难救。”
董卓呼吸开始急促。
蔡泽继续道,声音如魔鬼的低语,诱惑而致命:
“反之——若将军传令旧部,令他们真心效命,西凉军与我军齐心合力。我们便能在朱公、皇甫公大军到达前,立下大功——足以震动朝野、让所有人闭嘴的大功。”
董卓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大功?什么大功?剿灭几股流寇?收复几座小城?这等功劳,救不了我董卓的命!”
蔡泽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烛光在他脸上明暗交替。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如惊雷炸响:
“斥丘。”
董卓瞳孔骤缩。
“张梁——”蔡泽声音沉静,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张角之弟,人公将军。麾下十万大军,屯居斥丘。这是黄巾在冀州的主力,是张角麾下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黑夜,背对董卓:
“若我能率军破之,将十万贼军一举击溃……董将军,你说,此功何等之大?若是阵斩张梁,功劳够不够大?”
董卓浑身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激动。他死死抓住桌沿,指节发白,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牢房中格外清晰。
蔡泽转身,目光如炬:
“届时我上表朱公与朝廷,便可言——”
他模仿奏章语气,字字清晰,如金玉坠地:
“‘董卓虽去职待罪,然心忧国事,于狱中屡献方略,剖析贼情,指明要害。又传令旧部竭诚效力,鼓舞西凉将士戴罪立功,以赎前愆。今西凉军感其忠义,奋勇争先,大破贼军于斥丘,阵斩贼酋张梁。此皆董卓激励之功也。望陛下念其旧勋,悯其诚心,赦其前罪,准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他顿了顿,看着董卓,声音放缓,却更显诱惑:
“若此功成,将军非但性命无忧,甚至可能官复原职。毕竟——乱世用人之际,朝廷不会真想自毁长城。西凉劲旅,朝廷舍得吗?张梁十万大军,除了西凉铁骑,谁能破之?”
董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中渐渐燃起火焰——那是绝望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微弱,却顽强。
蔡泽走回桌边,重新斟满两杯酒,举起一杯:
“而对我而言……与将军合作,西凉军真心效命,冀州战事能更快平定。届时我亦能立下不世之功——阵斩张梁,击溃十万贼军,这是足以封侯拜将、名垂青史的大功。”
他直视董卓,目光真诚如赤子:
“这是互利双赢。将军得生,我得功。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不是吗,董将军?”
房中死寂。
油灯噼啪作响,火苗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扭曲,交织。董卓死死盯着蔡泽,盯着这张年轻的脸,盯着这双平静的眼。二十年沙场生涯,他见过太多阴谋诡计,太多尔虞我诈。他本能地怀疑,本能地不信任。
但——
蔡泽说的每句话,都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生机,转机,甚至……东山再起的可能。
斥丘。张梁。十万大军。
若真能破之……
董卓的思绪飞转。他想起了广宗城下的惨败,想起了黑风中溃散的西凉儿郎,想起了左丰中箭时那凄厉的惨叫。耻辱,巨大的耻辱。这耻辱需要血来洗刷,需要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来洗刷。
而斥丘,就是机会。
良久,董卓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颤音,带着二十年征战的风霜,带着从绝望深渊中挣扎而出的、微弱却顽强的希望。
他伸手,握住酒杯。手仍在颤抖,却坚定无比。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如火焰烧灼,辣得他眼眶发红,几乎流泪。
“蔡将军……”他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董某半生自负,以为天下英雄不过如此。今日方知,何为英雄出少年。”
放下酒杯,他看着蔡泽,眼中第一次露出真诚之色——那不再是囚徒看狱卒的眼神,而是两个男人,两个战士,在命运交叉点上彼此审视的眼神。
“好!”董卓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杯盘晃动,“就依将军之计!”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狠厉:“西凉军旧部,我也会传令让他们真心效命,绝无二心!李傕、郭汜若敢阳奉阴违,将军可持我军令,立斩不赦!”
蔡泽点头,举杯:“如此甚好。”
董卓沉思片刻,忽然从怀中贴身之处——那是贴近心口的位置——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质印章。
印章通体晶莹,呈深青色,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印钮雕刻着一只下山猛虎,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虎目处嵌着两颗细小的绿松石,在灯光下闪着幽冷的光,仿佛活过来一般,随时会扑出噬人。
董卓双手捧着印章,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身,眼中闪过一丝不舍,随即化为决绝。
他郑重递到蔡泽面前:
“此乃我随身信物,西凉诸将皆识。见符如见人。此印随我二十年,从陇西到洛阳,从边关到中原,从未离身。”
顿了顿,声音低沉:“将军可持此印去找李儒——他是我的女婿,现应在城中驿馆。让他召集诸将,宣布我的命令。李傕、郭汜等人见此印,如见我面,不敢不从。”
蔡泽双手接过印章。
入手沉甸甸的,冰凉沁骨,但很快就被体温焐热。玉质温润,虎钮的纹路清晰,每一道刻痕都透着岁月的痕迹。他能感受到这方印的重量——不止是玉石的重量,更是西凉军上下万人之命的重量。
“多谢将军信任。”
“不必谢我。”董卓苦笑,笑容苍凉,“我是在救自己的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斥丘若破,张梁若斩,那时莫说西凉军,便是整个天下,也要敬将军三分。届时,将军说什么,西凉儿郎就听什么。我董卓这条命,也就真能保住了。”
蔡泽将印章小心收好,正色道:“我明白。十日之内,必有捷报。”
两人又饮了几杯。酒是浊酒,菜是简菜,但气氛渐渐不同了。董卓开始说起边关旧事——陇西的风沙,羌人的骑术,草原的辽阔。蔡泽虚心倾听,不时询问细节。两人竟越谈越投机,从骑兵战术谈到兵制改革,从边关防务谈到天下大势。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分开,时而交织。这一刻,仿佛忘记了身份——一个是待罪囚徒,一个是新任统帅。忘记了处境——一个身陷囹圄,一个手握大权。只是两个战士,两个男人,在昏暗的牢房中,对着烛火,谈论着他们共同熟悉且热爱的领域。
不知过了多久,壶中酒尽。
蔡泽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道:“董将军放心,牢狱之事,只是权宜。待斥丘捷报至,我自会上表陈情。这些日子,委屈将军了。一应用度,我会吩咐人好生照料。”
董卓也起身,因酒意和伤痛,身形微晃。他看着蔡泽,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将军,忽然深深一揖。
这一揖,鞠得很深,很久。
“董某的身家性命,西凉军上下万人之前程,冀州万千生灵之安危——”他抬起头,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就托付给将军了。”
蔡泽还礼,郑重如对天地:“必不负所托。”
转身,推门而出。
门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董卓独坐灯下,看着那壶残酒,看着空了的杯盘,看着跳动的灯焰。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声很低,从喉咙深处发出,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苦涩,有不甘,有无奈,还有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他伸手,摩挲着空酒杯。陶杯粗糙,边缘有烧制时留下的细微凹凸。
“蔡泽……蔡景云……”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牢房中回荡,“此子若不夭折,必成大器。这天下……怕是真要变了。”
窗外,夜色深沉如墨。
半个时辰后,驿馆厢房。
李儒年约三十,面容清瘦,颧骨微凸,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青色深衣,布料是寻常麻布,但浆洗得干净挺括。此刻正坐在案前,就着油灯读书。手中是一卷《孙子兵法》,竹简已摩挲得光滑,显然常读常新。
灯火映着他冷静如水的面容,眉宇间透着书卷气,但眼神锐利,偶尔闪过鹰隼般的光芒。
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三轻一重,是军中约定的暗号。
李儒眉头微皱,放下竹简,手不自觉按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柄短刃。他沉声问:“何人?”
“蔡泽。”
门外传来平静的回应。
李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迅速恢复平静。他起身,整理衣冠,这才开门。
蔡泽独自立于门外,许褚守在院中阴影里,如铁塔般沉默。
“蔡将军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李儒拱手,语气不卑不亢,眼神却在瞬间将蔡泽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蔡泽不答,取出那枚玉质印章,递到李儒面前。
印章在廊下灯笼的微光中泛着温润的青光,虎钮狰狞,绿松石虎目在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李儒脸色微变。
他双手接过印章,指尖触到玉身的瞬间,微微一颤。就着廊下灯光,他仔细查验——触摸印章的纹路,感受玉质的温润;检查绿松石的镶嵌,看是否松动;甚至将印章凑到鼻尖,嗅了嗅上面残留的气息;最后轻轻敲击,听其声音清脆悠长。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肃然。那肃然中,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董公……”他低声问,声音微微发颤,“有何吩咐?”
蔡泽走进厢房,掩上门。房中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墙角堆着书简,墙上挂着一幅冀州地图,上面用朱笔标记着诸多符号。
他将日间之事——圣旨宣读,董卓下狱,西凉众将的反应——简明扼要说了一遍。然后说到夜访牢房,说到与董卓的对话,说到斥丘之谋,说到董卓的托付。
最后道:“董将军希望先生协助,安抚众将,共图大事——破斥丘,斩张梁,戴罪立功,重获生机。”
李儒沉默。
他在房中踱步,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踏得沉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随着步伐晃动,如鬼魅摇曳。墙上那幅冀州地图在烛光中忽明忽暗,斥丘的位置被朱笔重重圈出,猩红如血。
良久,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蔡泽。
窗外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错。他眼中闪着冷静而锐利的光,那光中既有书生的睿智,也有谋士的深沉。
“董公既然有此安排,儒自当效力。”他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董公于儒,有知遇之恩,翁婿之情。今公蒙难,儒若退缩,禽兽不如。”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斥丘位置:“张梁十万大军屯聚于此,绝非易与之敌。将军欲破之,需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天时不可控,地利可谋,人和——”
他转身,直视蔡泽:“儒愿替将军聚拢西凉军之心。”
蔡泽点头:“先生所言极是。西凉军新败,士气低迷,军心涣散,需重振旗鼓。整编之事,明日便开始。至于胜仗……”
他走到地图前,与李儒并肩而立,手指重重点在“斥丘”二字上:
“张梁十万大军在此。破之,则冀州贼势去半;斩之,则天下震动。此功之大,足以让所有人闭嘴,足以让董将军脱罪,足以让你我封侯拜将。”
他顿了顿,声音沉静如铁:“此功,够不够大?”
李儒看着地图,看着那猩红的圈,看着蔡泽年轻却坚定的侧脸。烛火在两人脸上跳跃,在地图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良久,他深深一揖。
这一揖,鞠得很深,很久。起身时,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芒——有悲愤,有决绝,有算计,还有一丝……希望。
“将军若有此志,儒愿效犬马之劳。”
他直起身,声音斩钉截铁:
“明日辰时,府衙点卯,整编诸军。西凉诸将——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人,儒会一一说服。必让他们真心效命,全力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