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地间最后一丝黑暗被黎明的青光驱散,但宛城上空凝聚的杀气,却比最深的夜还要浓重。当第一缕阳光勉强穿透薄雾,照亮城头那面狰狞舞动的黄巾大旗时,汉军大营方向,代表进攻的牛皮战鼓,如同积郁了数月的雷霆,骤然炸响!
“咚!咚!咚!咚!”
鼓声不再是聚将的威严,而是毁灭的序曲,狂暴、急促、不留余地,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全军——进攻!”
孙坚如一头被囚禁已久的怒狮,发出了开战以来最暴烈的咆哮。他屹立于北门阵前,古锭刀豁然出鞘,冰冷的刀锋直指宛城北墙。没有多余的动员,数日来积压的屈辱、朱儁帐中的激愤、以及破城的渴望,都在这一声怒吼中彻底爆发。
“杀!”
“先登者赏百金!官升三级!”
“为了朝廷!杀贼!”
汉军将士的呐喊如同海啸,瞬间吞没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第一攻击波,三个步卒方阵,超过五千人,如同三道决堤的铁色洪流,扛着数十架沉重的云梯,向着宛城北墙发起了亡命冲锋!他们踏过尚未干涸的晨露,脚步沉重而决绝,盾牌组成一片移动的森林,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城头之上,韩忠面无表情。他深吸一口混合着硝烟和腐朽气息的空气,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缓缓举起右手,城墙上数千黄巾弓弩手同时引弓待发,粗糙或缴获的弓弩对准了城下那片越来越近的死亡浪潮。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汉军沉重的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和粗重的喘息。
八十步!
韩忠高举的右手猛地挥下,如同铡刀落下!
“放箭!”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黑色的箭矢如同狂暴的蝗群,瞬间遮蔽了天空,带着死神尖啸,泼洒向汉军冲锋的队列!
“举盾!顶住!” 基层军官的嘶吼在箭雨中显得如此微弱。
“噗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瞬间连成一片!冲锋的汉军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扫过,最前排的士卒成片倒下!箭矢穿透皮盾,撕裂皮甲,甚至将人死死钉在地上。一名年轻的汉军士兵,刚刚下意识地低头看向穿透自己脚掌的箭镞,下一秒,三支箭矢同时命中他的面门和胸膛,他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仰天栽倒,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不要停!冲过去!” 军司马曹盖咆哮着,用刀背拍打着迟疑的士兵,“停下来就是死!冲上去才有活路!”
冲锋的浪潮只是微微一滞,便在军官的驱赶和求生的本能下,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汹涌。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但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踏着同伴尚且温热的尸体,继续前进。城下的尸体迅速堆积起来,成为后续冲锋者不得不跨越的障碍。
云梯终于靠上了城墙,顶端的铁钩死死扣住斑驳的城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登城!”
孙坚在后方看得真切,声嘶力竭地怒吼。他麾下的敢死之士,口衔钢刀,一手持盾,如同附壁的猿猴,开始向上攀爬。湿滑的云梯、城头不断砸下的石块和倾泻的滚油金汁,让每一次攀爬都如同在鬼门关前徘徊。
“砸!给老子砸死这些朝廷走狗!” 黄巾小头目王獒,脸上刀疤扭曲,状若疯魔。他和几名壮汉合力抱起一块需要两人合围的巨石,嚎叫着推向一架云梯。
“轰——!”
巨石沿着云梯碾压而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绝望的惨叫,云梯上攀爬的七八名汉军如同被狂风扫落的树叶,从数丈高处摔落,在城下化作一滩滩肉泥。碎裂的盾牌、扭曲的兵器和残破的肢体四处飞溅。
“金汁!伺候!” 另一段城墙上,黄巾军将烧得滚烫、恶臭扑鼻的金汁用长柄铁勺舀起,狠狠泼下。
“啊——!!” 凄厉到变形的惨嚎瞬间响起。被滚烫毒液浇中的汉军士兵,皮肤瞬间起泡溃烂,发出滋滋的声响,恶臭弥漫。他们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身体,从云梯上翻滚坠落,在地上疯狂扭动,直至在极致的痛苦中咽气。那场景,宛如人间地狱。
东门战场,战斗同样惨烈。
赵瑾指挥的部队得到了加强的攻城器械。数十辆楯车如同移动的堡垒,掩护着士卒靠近城墙。几架简陋但沉重的冲车,在数百名精壮士卒的推动下,如同缓慢但坚定的巨兽,冲向包铁的城门。
“咚!咚!咚!” 冲车每一次撞击,都让厚重的城门发出痛苦的呻吟,城门后的黄巾军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脸色发白。
“瞄准推冲车的!射!给老子射!” 东门守将,韩忠的副手李骡子,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命令弓弩手。箭矢密集地射向推车的汉军,不断有人倒下,但立刻有人补上位置,冲车的撞击声从未停歇。
李骡子眼见冲车威胁巨大,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娘的!不能让他们撞开城门!敢死队,跟老子下城,烧了那龟壳!”
他亲自挑选了二十余名亡命之徒,人人身背浸满火油的柴捆,口衔短刀,利用绳索,在城头弓弩的拼死掩护下,缒下城墙。
“拦住他们!” 汉军一名姓刘的军侯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大惊失色,指挥士卒围杀。
城上箭矢如雨,试图压制汉军,为敢死队争取时间。但汉军的弓弩同样精准,几名刚落地还未站稳的黄巾敢死队,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李骡子大腿中了一箭,一个趔趄,却悍勇无比地就势一滚,点燃了背后的柴捆,火焰瞬间将他吞噬!他变成了一个咆哮的火人,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冲车下方的木质结构!
“拦住他!” 刘军侯挺枪刺来。
李骡子根本不躲,任由长枪刺穿他的肩胛,他张开燃烧的双臂,死死抱住冲车的一根主梁,发出野兽般的最后嚎叫:“黄天……万岁——!”
火焰迅速蔓延,点燃了冲车,也吞噬了他。汉军士卒被这疯狂的自杀式攻击惊得连连后退。虽然冲车并未完全焚毁,但结构受损,撞击力度大减,更重要的是,这同归于尽的惨烈,瞬间震慑了战场。
南门,张超部承受的压力相对稍小,但战斗同样残酷。这里主要是弓弩的对射和小规模的攀城争夺。
“嗖!” 一支强劲的弩箭掠过赵弘的耳畔,带走一缕发丝,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木柱。赵弘摸了摸火辣辣的耳朵,狞笑起来:“狗官军的箭法不错嘛!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
他亲自操起一架从官军那里缴获的强弩,目光凶狠地搜寻着有价值的目标。很快,他锁定了一名汉军曲长。那人名叫冯凭,身手矫健,在阵前来回奔驰,指挥弓弩手反击,箭无虚发,已有数名黄巾射手倒在他的箭下。
赵弘屏住呼吸,弩机对准了冯凭的身影。“去死吧!” 他扣动了扳机。
“噗嗤!” 强劲的弩箭精准地射穿了冯凭的咽喉!冯凭身体一僵,手中的弓掉落在地,他徒劳地捂住喷血的脖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缓缓跪倒,气绝身亡。
“哈哈哈!看到没有!这就是跟黄天作对的下场!” 赵弘得意地狂笑,极大地鼓舞了守军的士气。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正午,烈日当空,炙烤着这片血腥的屠场。城墙上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汉军的攻势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伤亡数字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孙坚麾下的悍将,军侯周昌,勇冠三军。他身披重甲,手持短戟圆盾,竟然在箭雨滚石中奇迹般地攀上了一段防守相对薄弱的城垛。
“官军上城了!” 附近的黄巾发出惊恐的呼喊。
“杀!” 周昌怒吼,短戟挥舞如风,瞬间将两名冲上来的黄巾军劈翻在地。他如同磐石般钉在城头,为后续攀登的战友争取立足之地。
“围住他!杀了他!” 王獒见状,目眦欲裂,带着十余名亲兵猛扑过来。
长矛、环首刀从四面八方刺向周昌。他奋力格挡,圆盾被砍得木屑纷飞,重甲上火星四溅。他接连又砍倒三人,但终究寡不敌众,一杆长矛刺穿了他的甲叶缝隙,深入腰腹。
周昌身体一晃,口中喷出鲜血。他环视周围越来越多的黄巾军,知道今日难以幸免。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扔掉圆盾,一把抓住刺入身体的长矛,怒吼着向前冲去,将那名持矛的黄巾撞倒在地,同时短戟横扫,又划开一人的喉咙。
“徐州子弟……何惧一死!” 他发出最后的咆哮,任由数柄兵器同时刺入身体,他用尽最后力气,抱住身边一名惊愕的黄巾军官,拖着对方一起,从高高的城头纵身跃下!
“周昌——!” 在后方督战的孙坚,亲眼目睹了这悲壮的一幕,心如刀绞,虎目含泪,手中古锭刀几乎要捏碎。
下午,汉军的攻势更加疯狂,甚至带上了某种绝望的色彩。朱儁严令不计代价,各部将领都杀红了眼。
城墙上,守军的压力也到了极限。滚木礌石消耗殆尽,箭矢也所剩无几。韩忠亲自提刀上阵,带领亲卫队四处救火,哪里出现险情,他就冲向哪里。他的铁甲上沾满了血污和脑浆,刀口已经卷刃。
一名汉军屯长,名叫高平,带领本屯残存的数十人,竟然在付出大半伤亡后,成功在城头占据了一小段阵地。
“守住!后续弟兄马上就来!” 高平嘶哑地喊着,组织幸存的士兵结成一个简陋的圆阵,抵挡着黄巾军疯狂的围攻。
韩忠立刻带人扑了过来。“把他们赶下去!” 他挥刀猛劈,与高平战在一处。刀剑相交,火星迸射。高平武艺不俗,但久战脱力,渐渐不支。韩忠觑准一个破绽,一刀荡开高平的兵器,另一刀顺势劈向他的脖颈!
高平勉力侧身,刀锋深深砍入他的肩胛,几乎将他半个肩膀卸下。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屯长!” 他手下的一名年轻士兵,名叫二牛,哭喊着冲上来,被韩忠的亲兵乱刀砍死。
韩忠一脚将垂死的高平踢下城墙,看着那段被鲜血浸透的城垛,厉声喝道:“夺回来了!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官军撑不了多久了!”
夕阳西下,将天空和大地都染成了凄厉的血红色。汉军终于吹响了退兵的号角。如同潮水退去,残存的汉军士兵相互搀扶着,踉跄着撤下战场,留下了一片狼藉和地狱般的景象。
城上城下,寂静了片刻,随即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黄巾军的咆哮取代。
“我们赢了!官军退了!”
“黄天万岁!神上使万岁!”
然而,这欢呼声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哭音,更多的是麻木和疲惫。
韩忠拄着卷刃的战刀,靠在冰冷的垛口上,剧烈地喘息着。他环顾四周,城墙上到处都是尸体,有黄巾的,更多是汉军的。守军的伤亡极其惨重,他熟悉的许多面孔,包括王獒(因伤势过重,在汉军退兵后咽气),都永远倒下了。滚木礌石几乎用尽,箭矢库存告急。
赵弘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来,他左臂挨了一刀,草草包扎着,还在渗血。“狗日的官军,真他娘的拼命……”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沙哑,再也没有了白天的狂傲。
城下,汉军大营前,收尸队开始默默地清理战场。担架上抬着的,大多是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躯体。孙坚看着曹盖清点回来的伤亡数字,去时五千精锐,能战者已不足两千,军官阵亡比例高得惊人。他沉默地看着宛城,那座吞噬了他无数兄弟生命的巨兽,在血色夕阳下显得更加狰狞。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着金汁的恶臭,令人作呕。乌鸦成群结队地落下,开始享用这场饕餮盛宴,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呱噪。
宛城内外,血色浸染,尸积如山。这一日的疯狂进攻与死命抵抗,用无数的生命和鲜血,书写了乱世中最残酷、最真实的一页。而这,仅仅只是开始。朱儁的意志,蔡泽的计策,张曼成的顽抗,都预示着,这场围绕宛城的血肉磨盘,还将继续更猛烈地转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