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知错。”
姜云升的额头仍贴着青石板,保持着跪姿,没有起身。
寂静的院内没有声音再次传出,只有山风卷过院墙,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柴门。
直到这时,姜云升才挺直腰,仍是跪在地上,转头望向萧若宛时,眼里却多了几分苦涩:“萧姑娘,请先进去吧。”
闻言,萧若宛没有立刻走进去,反而立在原地,皱眉问道:“那你呢?”
姜云升望向那洞开的门扉,平静道:“木门为客开,是师父的待客之道。”
“至于我?”他垂眸看着自己跪地的双膝,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师父既未唤我起身,便是还未原谅。萧姑娘不必介意,进去便是。”
萧若宛不是什么矫情之人,见姜云升这么说,只得轻轻点了点头:“我见到你师父后会为你说几句好话的。”
说罢,她便大步走了进去。
在院子搜罗一周后,直至穿过后院,方寻见一方净地。
无名墓碑青灰朴拙,一位老人闭目盘坐碑前,须发皆若白霜,粗布麻衣裹着清瘦身形,便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也如老僧入定,周身竟无半分气息流转。
这般样貌的老人,只怕是扔进市井人海后便再也寻不见了。
萧若宛甚至有些怀疑,似这种最寻常不过的人,真的是那位教给姜云升绝世剑法的高人吗?
正这样想着时,萧若宛心里又忽然一惊,她出身于天策府,见过见过狂放如沧海的绝世剑仙,也见过如当朝太傅那般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权臣,向来不会以貌取人。可这位老人只静静坐在这里,便令自己下意识的去忽视,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一时间,她竟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位老人。
就在萧若宛怔怔失神时,她面前的老人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老人双目微睁,眸中清辉流转,不见半分浑浊,他目光在萧若宛身上轻轻一落,唇角便漾起浅淡笑纹:“紫气隐现眉宇,步履间自有章法,倒是难得。不知是哪家的明珠,竟瞧得上我那不成器的徒儿?”
萧若宛心中一惊,顿时回神,自觉自己方才失态,可面色依旧平静如水,当即敛衽为礼,“晚辈萧若宛,见过前辈。”
这一拜如行云流水,广袖垂落时带起清风,发间玉簪纹丝未动,尽显大家风范。
老人捻须而笑,眼尾泛起如秋水深潭般的涟漪,“好,韧而不折,不输世间男儿郎,你这般女子倒是世间少有。”
萧若宛只觉老人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古怪,却是说不上来古怪在哪,只得再次扶手问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名字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老夫早就淡忘了。”老人声音平静,透着一股看惯世事的淡然:“庄里人皆称我楚七,你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楚前辈吧。”
“楚前辈”,萧若宛没有迟疑,再度执了一礼,侧身让开一条缝隙,好让老人正好瞧见跪在院外的姜云升:“前辈与姜云升既是师徒,便没有不可说的话。他都已跪了这么久了,不如让他进来如何?有什么事说清楚便是了。”
“你啊你”,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化为一道无奈的长叹:“罢了,你既为他说情,老夫岂有不应的道理?你且去叫他进来吧!”
萧若宛转身走向院门,对仍跪在青石板上的姜云升轻声道:“楚前辈让你进来了。”
姜云升闻言身形微震,立即起身。
兴是跪得久了,他脚步有些踉跄,却仍快步穿过院落,当他踏入后院时,整个人忽然僵在原地,身躯也隐隐颤抖起来。
只见老人不知何时已换上一身玄色长衫,一头银发用木簪整齐束起。虽仍是粗布麻衣,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师父!”姜云升眼眶发红,当即又要屈膝下跪。
谁知他膝盖还未触地,老人便已快步来到面前,双手托举着他的双臂未让他跪下去。
“既在门外跪过了,就不必再跪,起来吧!”
姜云升怔怔站直身子,喉咙微微滚动:“师父,弟子...弟子......”
他话还未说完,却被老人用一种不扬不抑的声音打断,云升,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姜云升闻声低头,声音发涩道:回师父,弟子...弟子不该三年未归,早该回山看望师父的......”
还有呢?
老人的态度没有因此变得和缓,语气仍是不平不淡。
似是这句话给他带来了无形重压,姜云升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他深深低下头,不敢再去看老人的眼睛,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弟子...学艺不精......师姐...师姐为护我身死,我...我却没能带回她...她的尸骨......”
姜云升不知自己是如何完整的将这句话说出来的,他已愧疚的将整张脸埋进衣襟离去,再不敢抬头。
老人闻声一叹,声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清竹那孩子从小就最护着你,你二人误入妖皇新旧交替的纷争中,舍身救你倒也是她的性格。可为师让你认的错,并不在此。”
姜云升本以为即将迎接自己的,会是师父那失望的眼神和埋怨的责骂,毕竟师姐从出生就跟着师父,二人的感情也是最深。
可没想到,师父不仅没有任何责怪,反倒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而且他听师父的意思,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姜云升不知所措,顿时呆愣在了原地。
老人话音未停,继续问道:“云升啊,在清竹舍身救你之后,这三年你又是如何做的?”
回想起曾经自暴自弃的日子,姜云升却是自嘲一笑,根本不敢言语。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师父一直知道师姐早已死去的事实,却从未怨恨过他。
他似乎理解师父的意思了。
“剑道如镜”, 老人继续说道,声音却是陡然清越:“直至今日,你才敢直面心魔。既然剑心不稳,又如何执剑?”
“清竹为你而死,便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可你却因此失意了三年,又如何对得起她?”
“吾辈剑修,从来不惧任何挫折!虽折剑,但不可断脊梁;宁身死,不可失其志!”
“你可悟?”
姜云升听得浑身剧震,仿佛有惊雷在脑海炸响,他缓缓抬起低垂三年的头颅,那曾被剑取代的脊骨一节节挺直,发出如玉磬剑鸣。
那双曾经蒙尘的眸子,此刻清亮如雪水洗过的寒星,淬出剑锋般的锐利,他弯腰对着老人郑重行了 一礼,缓缓道:“师父,弟子知错了!”
这一声,说的极为诚恳且坚定,再无任何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