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赵建国蹲在院门口刷牙,牙刷在嘴里来回捣鼓,眼睛却盯着墙根那两双鞋印。一夜过去,鞋印边上多了点新东西——半截烟头,踩扁了,烟纸卷得歪歪扭扭,烟丝还露着。他吐了口泡沫,拿牙刷柄轻轻一拨,看清了牌子:大前门。
他没动声色,夹起来塞进裤兜,顺手从兜里摸出个小本子,翻到空白页,写上:“大前门,院外东南角,鞋印旁,昨夜遗留。”写完合上本子,塞回兜里。
早饭后,他拎着饭盒去厂里,路过第三车间门口,正碰上贾东旭拎着工具包出来。
“东旭!”他喊了一声,顺手把饭盒递过去,“今儿食堂蒸的玉米面饼,多给你带俩。”
贾东旭一愣:“你咋知道我今儿早饭没吃上?”
“你眼圈黑得像被烟熏过,”赵建国咧嘴,“再说了,昨儿你师父半夜找你谈话,能有啥好事?”
贾东旭低头搓了搓脸,没接话。
赵建国也不急,一边走一边说:“我最近在想点事。你师父这人吧,技术是有的,可徒弟一个个都没出头,你说怪不怪?”
贾东旭脚步慢了半拍。
“我不是挑事,”赵建国语气平了,“我是觉得,有些人吃亏吃得太不明不白。你当年差点评上四级工,材料莫名其妙卡住三个月,最后不了了之。这事,真就没人问过?”
贾东旭猛地站住:“谁告诉你的?”
“厂里老人嚼的闲话,”赵建国看着他,“我听着不对劲,就想查查。你要是信得过我,咱俩搭个伙,把这些年压在底下的事,一点点翻出来。”
贾东旭盯着他看了几秒,摇头:“建国,你不知道我师父多精。他能在厂里站这么多年,靠的不是手艺,是人心拿捏。你动他,他反手就能让你在厂里待不下去。”
“那你就认了?”赵建国反问,“以后你带徒弟,也让他卡着不让人升?”
贾东旭咬了咬后槽牙,没说话。
“我不急,”赵建国拍拍他肩膀,“你先想想。我有个主意,咱们搞个青年技工学习组,每周三晚上在车间自习室聚一聚,学点技术,聊点老事。你牵头,我打配合。谁愿意来就来,谁不愿意拉倒。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贾东旭犹豫着:“这……算啥?”
“算咱们给自己留条后路。”赵建国笑了笑,“真金不怕火炼,真事不怕人讲。”
中午食堂,两人坐角落,赵建国从饭盒底下抽出一本旧册子,封皮磨得发白,写着《机械维修手札》。
“你瞅瞅这个,”他压低声音,“我前阵子在旧书摊淘的,里头有几页字迹,跟你师父早年的笔记一个味儿。你看这‘轴承预紧’那段,写法跟他当年教你的不一样吧?”
贾东旭翻了两页,眉头皱起来:“这……这写得比他教的还细。可他当年就讲个大概,说‘凭经验’。”
“对啊,”赵建国点头,“他教一半,藏一半。你学不会,就得一直靠他。可这书上写的,是实打实的算法。你说,他为啥不教?”
贾东旭没说话,但手指在书页上停了很久。
“学习组的事,你考虑得咋样?”赵建国收起书,“就这周三,我请客,带俩烧饼,咱边吃边聊。”
贾东旭深吸一口气:“行。我来牵头。”
周三晚上,车间自习室亮着灯。贾东旭提前半小时到,擦了桌子,搬了凳子。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年轻技工,有平时跟贾东旭走得近的,也有听说“赵工要讲新技术”特意赶来的。
赵建国拎着个网兜进来,里头装着烧饼和热水瓶。他没急着开讲,先倒了两杯水递给贾东旭和王德发他儿子。
“今儿不讲课,”他开门见山,“咱们聊聊‘老师傅的规矩’。比如,为啥有些技术,徒弟学十年也学不全?为啥有些人考核材料,报上去了,就再没下来?”
屋里一下安静了。
有人低头喝茶,有人摸烟,没人接话。
赵建国也不催,转头对贾东旭:“东旭,你先说说,你当年四级工考核,到底卡在哪儿?”
贾东旭犹豫了一下:“材料……说是丢了,后来又找到了,可时间过了。”
“谁经手的?”
“车间文书,姓李的。”
“李文书现在哪儿?”
“调去后勤了,前年退休。”
赵建国点点头,掏出本子记了两笔。
这时,傻柱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酒壶:“哎哟,学习组咋没叫我?我可也是技术骨干!”
“你?”贾东旭笑出声,“你上次修个水龙头,把阀门拧反了。”
“那是个意外!”傻柱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顺口问旁边人:“建国,听说你找王建国聊过?那哥们当年可是差点顶上你师父的班。”
屋里几个人都抬起了头。
“王建国?”有人接话,“他不是调去郊区厂了?听说气得辞职,再也不碰机床。”
“为啥?”赵建国问。
“还不是因为评工。”一个老工人开口,“他四级工考核全优,材料报上去了,三个月没回音。等他再问,说‘材料遗失,补办需重新考核’。他气得直接撂挑子,说‘老子不伺候了’。”
“经手人是谁?”赵建国追问。
“还是那个李文书。”老工人说,“可李文书说‘压根没见过材料’,最后不了了之。”
赵建国记下:王建国,四级工考核,材料失踪三个月,经手人李文书,时间一九六四年三月。
他抬头问:“还有没有类似的事?谁经历过,或者听说过,都说说。”
没人立刻接话。
但气氛松了。
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说谁谁谁升职被压,谁谁谁调岗莫名其妙,线索零零碎碎,但方向一致——凡是想出头的,只要沾上易中海的线,十有八九要栽。
赵建国没多留,十点准时散场。临走前,他把本子收好,对贾东旭说:“第一条线,咱们先查李文书。他退休在家,好找。你找个由头,去拜访一趟,就说请教老档案管理。”
贾东旭点头:“我明儿就去。”
第二天上班,易中海在走廊拦住贾东旭,笑得挺和气:“听说你最近组织学习组?挺好,年轻人就该上进。”
贾东旭一愣,赶紧点头:“是建国提议的,我想着能学点东西。”
“赵建国啊……”易中海慢悠悠点上根大前门,“他懂技术是懂,就是心思太活。你可别被人当枪使。”
“不至于,”贾东旭低头,“就是学点手艺。”
易中海抽了口烟,烟雾里眯着眼:“行,你心里有数就行。”
这话说完没多久,赵建国在自家院门口碰见苏青晾衣服。
他故意提高嗓门:“青子,东旭调夜班了是吧?学习组改到周四了,你记得帮我热俩饼。”
苏青一愣,看了他一眼,马上反应过来:“哦,对,刚说的。”
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两人都清楚。
当天晚上,赵建国翻出那半截烟头,用火柴烧了,灰烬撒在院角的花盆里。他坐在石桌旁,翻开本子,在“李文书”名字下画了条横线,又写下一行字:“易中海已察觉,反制在即。下一步,放饵。”
他合上本子,抬头看了眼夜空。云层厚,看不见月亮,但风从东南方向吹来,带着点土腥味。
他站起身,把本子塞进内衣口袋,顺手摸了摸——那地方贴着胸口,有点热。
隔壁墙根,一双布鞋轻轻退了两步,踩进排水沟的浅水里,没发出声。